水災              黄瑞田

本篇小說發表於民國60年6月14、15日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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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鐘,床頭的鬧鐘叮鈴叮鈴的響著,李阿足敏感的睜開眼睛,粉紅色的壁燈熄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黑 ; 鬧鐘的響聲逐漸地和緩,李阿足才聽到淅瀝的雨聲仍然繞著茅屋轉個不停 ; 昨晚咻呼咻呼的風聲已經靜止了。這陣颱風過境挾來的豪雨,從昨天早晨下到現在還沒有停歇的跡象。

李阿足側身撫摸睡在身旁的三歲兒子陳幼敏的額角,陳幼敏並沒有被鬧鐘刺耳的聲音的聲音吵醒,睡得正甜 ; 昨晚李阿足的丈夫陳正秦在警局裏待命,準備隨時展開救災的工作,沒有回來探望居住在漥地的妻子和兒女。

大腹便便的李月足將在這個月臨盆,她吃力的坐起來,掀開蚊帳,雙腳探下來,一陣水冷從脚掌往上侵襲,她忙將雙脚縮回床上。

李阿足心裏有些著慌,意識紛亂的思索著:「房子積水了。停電。水災。啊!幼麗在小床上睡覺……」

李阿足撩起睡袍,溜下床,水深及膝,她首先將窗帘拉開,讓微弱的光亮透進來,呈現在眼前的是幾塊孩子的積木和數隻拖鞋在水上漂浮晃盪;她把視線投向陰暗的牆角的小木床,然後焦急的涉水走過去。

積水還沒有淹上床板,陳幼麗仍舊睡得很熟,李阿足把睡袍紮成一個結,擱置在凸出的腹上,然後抱起陳幼麗,放在陳幼敏的旁邊,才揉撫著忐忑的胸口鬆了一口氣。

窗外的雨下得很起勁,偶而有閃光從窗戶撲進來;隆隆的雷聲和嘩啦嘩啦的雨聲益使李阿足心神不寧,她慢慢的走到窗戶旁邊,撈起一隻陳正秦的拖鞋,雙手緊緊地握住,彷佛她目前所能依靠的祇有這隻拖鞋,她企盼陳正秦能在此時此刻冒著雨爲她帶來安全感,然而窗外除了織得緊密的大雨和從窗前渹渹等流過的洪水之外,空無一物,她遂感到嗒然若失。

放在屋簷下的盆栽,祇剩下幾朵紅花在水面顫動,好似在向李阿足求援,李阿足觸景生情,鼻子一酸,眼皮一眨,淚水就彈了出來。

天氣晴朗時,打開窗子,遠山近樹就沒遮沒擋的出現在眼前;和風陣陣,心神為之舒暢,令人想起在花園裏翩翺飛舞的蝴蝶。現在,窗外一片迷濛,水位還不斷的上升,這種危急的情况,使李阿足的心情更加悸怖。

/tmp/php9ejng3  黃濁的洪水從門縫兒徐徐的湧進來,水位若不下降,連大臥舖都有淹水之虞;李阿足拿不定主意,是否需要立刻帶著兒女逃離這座危殆的茅屋?

天色逐漸的放亮,房子裏的一 景一物都看得清淸楚楚,除了積 木、拖鞋和木屐之外,陳幼麗的木馬也在進了半截水的衣櫥旁邊游泳,說不定房子也會像在窗外的瓠瓜和斷成一截一截的枮枝隨波逐流。

有一團黑影在窗前的雨景中出現,越來越近,李阿足看來人是住在土崙的獸醫許大義時,連忙拋開手裏的拖鞋,放開睡袍的結,打開窗帘,引進滂沱的雨聲,提高嗓門喊著:「大義……」

穿著簑衣戴斗笠的許大義,走到窗前的簷下,脫下笠帽往後甩了兩下,以關切的口吻說:「阿足,大水來了,你不打算去安全的地方?」

「正秦還沒回來。」

「還等正秦?」許大義把斗笠戴好,說:「大水已經溢過河堤

了,不快些兒走?萬一河堤崩毀了,你還來得及逃嗎?」

「噢!」李阿足恍然大悟,河堤比她家的屋頂還要高些。

李阿足吃力地打開臥房的門,然後再打開客廳的門讓許大義進

來。

「美爽說你可能還待在家裏不走,要我來看看,想不到被她猜

中了。」

張美爽是許大義的妻子,跟李阿足的私交非常好,她們每天到河邊一塊兒搓洗衣服,談得頗爲投機。

「我不知道要走到哪兒去。」 李阿足憂心忡忡的說。

「我家的地勢較高,祗怕風, 不怕水。」

許大義問:「孩子呢?」

「在臥房睡覺。」

李阿足引領許大義涉水進入臥房,掀開蚊帳,叫醌五歲大的陳幼麗。

「幼攝我來背。」 許大義脫下簑衣,放在床緣,背起幼麗,正要再披上簑衣時,聽到渹渹的洪水聲裏突然夾雜著石頭滾動的轆轆聲,他先是一怔,然後背著陳幼曬走到窗牖旁邊往外瞧,除了豆大的雨筆直的傾洩著,茫茫的看不到什麼,他仔細的傾聽了片刻,回頭催促爬到床上打開放在床架上的木箱的李阿足:「啊足,快點!」

李阿足把兩條金項鍊套上脖頸 ,說:「稍等一會兒,我收拾一些細軟的東西……」

「還不快點?」許大義帶著責備的口吻說:「你到底要命還是

要錢?」

「都不能少,」李阿足嘴快的回答:「我和正秦過著勤儉的生活,就是爲了要多積點錢,將來到街上買一棟樓房,你再等兩分鐘好不好?」

「不能再等,」許大義說:「河堤可能崩毀了,洪水就要沖過來,再大的命,也難保住。」

「不會吧?」李阿足搬下另一口木箱,打開皮箱,拿出一本儲金簿和 一顆印章,塞入上衣口袋,說:「水泥河堤,擋得了大水。」

「不要想得太天眞, 外面的水越來越急,我不等妳了。」

許大義背著幼麗,轉身就要走,李阿足心急的叫住許大義:「 ·好,我找雨衣。」

「妳還有時間找雨衣?」

「雨這麼大……。」

「被雨淋濕得了病,“總比淹死還好吧?」

「河堤眞的被冲垮了?」

「八成是這樣。」

李阿足溜下床,抱起熟睡的陳幼敏”跟在許大義背後往外走。走到客廳門口,停下來高聲的對走進雨中的許大義說:「大義,你稍等一下,我關門。」

「阿——足,你瘋了不成?」

「我怕水退時,家具會流出去。」

「河堤崩垮了,房子等一下就會被冲垮。」

李阿足要拉上廳門,黃濁的水一直往屋子裏流,怎麼用力拉門都沒用,祇好步履維艱的抱緊陳幼敏,冒著大雨涉水跟隨許大義的背 影。陳幼麗和陳幼敏,禁不住風吹雨打,哇哇的嚎陶大哭。

水淹沒了田野和泥路,許大義祇能憑著記憶分辨路址。氾濫的水時而深及腹部,時而僅及膝蓋,到處看不見陸地,樹木都露出半截在水面跳衝浪舞。

/tmp/phpAnwh13  懷孕的李阿足本來行動就不方便,濕透的衣服緊緊的貼住身體, 從頭髮流下來的雨水使她時常睜不開眼睛,陳幼敏在李阿足的懷裏又哭又掙扎,水流湍急,更使李阿足感到穩不住重心;許大義時常停下來等她,她仍舊跟不上。

脚底的路時軟時滑,在一處水深不過膝蓋的地方,李阿足一個踉蹌仆倒了,手一鬆,陳幼敏就跌進中,李阿足迅速爬起來,在脚邊打撈,什麼也撈不到,急得又哭又叫。

「阿足!」 許大義聽到李阿足的叫聲,大聲問:「怎麼了?」

「幼敏被水流走了。」

許大義大驚,突然看見一隻小手在他前面一丈遠出現又沈沒,他判定水流的方向,左手緊緊抱扶住陳幼麗,右手在陳幼敏可能會漂流過來的路線裏打撈,祇不過是喘兩口氣的工夫,許大義撈起了陳幼敏。

「幼敏在這兒!」

「唷!老天爺保佑!」李阿足高興的鬆了一口氣,一步一步走過來:「大義,謝謝你,你是幼敏的救命恩人。」

許大義皺著眉頭說:「金錢你能抓得緊,孩子就抱不穩!」 李阿足羞急的說:「是我跌倒了……幼敏給我抱。」

「不用了。」許大義回頭對直打顫又抽噎的陳幼麗說:「幼麗,抓緊!」

「不,幼敏讓我來抱!」李阿足懇求著。

許大義不理李阿足,逕自往前走。走過一排擋了不少漂流物的桂

竹林,就折往北邊,地勢也越來越高,終於到了土崙。

許大義一家兩口住了一座大宅院,刺竹繞著宅院在有風的日子 蕭颯,平常沒有鄰居的喧囂,最近的鄰居便是陳正秦一家人。

站在大廳門口張望的張美爽,透過雨簾,看見許大義和李阿足相繼進入院子裏,就大聲的說: 「總算讓我放得下心。」

在盯足和許大義走到簷溜下,張美爽伸手要抱陳幼敏,許大義却催促著說:「快去找衣服來給他們替換。」

張美爽連忙去找出一堆衣服,遞一組她的套裝給李阿足:「阿足,你先去換下濕衣服,我們家沒有小孩,就拿夫人的衣服給幼敏和幼麗穿。」

「孩子由我來照顧,你自己的身體要多保重。」

李阿足進入臥房之後張美爽對許大義說:「你還楞什麽? 」

張美爽接過兩眼無神的陳幼敏,將他的衣服脫光,用一條乾的毛巾擦去他身上的水漬,然後拍著他圓鼓鼓的肚子說:「這孩子的肚子眞大,圓滾滾的,像西瓜。」

許大義正在幫陳幼麗脫衣服,聽了張美爽這麼說,就急急的走過來說:「幼敏吃了一肚子水,把幼敏交給我,妳去幫幼麗換衣服。」

「啊!」張美爽驚訝的瞪大眼睛。

許大義抱著幼敏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讓陳幼敏向外側躺在他的大腿上,用右手徐徐的推擠著陳幼敏的腹部,張美爽呆在一旁疑惑不解的看著,不一會兒陳幼敏張開口,哇啦哇啦地吐出了一灘水。

「幼敏怎麼了?」

「阿足不小心跌倒,幼敏掉進水裏。」

「幼敏的命眞大,」張美爽問:「水災嚴重嗎?」

「我們這兒像一座小島。」

陳幼敏再也吐不出水時,許大義就把他交給張美爽,然後又替不住的發抖的陳幼麗搬上寬大的紅色印花衣服。

張美爽用一件大衣裹住陳幼敏的身子,對許大義說:「要是我們有個孩子……」

「我們沒有兒女命。」許大義邊替陳幼魔扣鈕釦邊感嘆的說:「結婚七年了,家裏還是我們兩個人。

許大義的父母在他結婚以前就去世了,他又在農會裏當獸醫, 上班時,偌大的房子沒人照顧,就娶了張美爽。

「還擔什麼心?我的姨媽二十歲結婚,四十三歲才生下一個男孩。」張美爽自我安慰地說。

李阿足換好衣服走出來抱着大肚子,痛苦的說:「我肚子開始陣痛,可能要生產了?」

「妳的預產期什麼時候?」

「下個月底。」

「大概是剛才太緊張勞累了,妳到床上休息一下。」

張美爽帶李阿足到另一間佈置得非常雅緻的臥房說:「妳休息吧!我來照顧孩子。」

張美爽安頓了李阿足,抱起慵倦的陳幼敏,對著對呆立 在客廳的陳幼麗說:「媽媽身體不舒服,不要去吵她。」

「好!」陳幼麗指着穿在身上顯得滑稽的紅色印花衣服說:「這件衣服很漂亮。」

「那是我的睡衣。」張美爽拿一盒餅乾給陳幼麗説 :「乖乖,妳和弟弟坐在這兒吃餅乾。」

許大義換了一身乾潔的衣服走出來,張美爽對他說李阿足可能

要臨盆時,許大義嘆了一口氣:「現在沒辦法送她去婦產科醫院,至於去請助產士來接生,更不用說……怎麼辦?正秦不在她身邊。」

「你是獸醫,會幫人接生嗎?」

「不得已的時候,」許大義指着自己的鼻子:「祇好由我

來。」

張美爽低下頭逗着在懷裏掙扎叫媽媽的陳幼敏,許大義也抱起陳幼麗。

「我的肚子餓,」陳幼麗摸著肚子說。

「阿足母子三人可能都還還沒吃早餐。」許大義放下陳幼麗:「阿足家裏積了水,柴草都濕了。」

張美爽把陳幼敏交給許大義抱,要他照顧兩個小孩,就忙着去廚房煮飯炒菜。

飯菜煑好了,張美爽端飯菜去給李阿足吃,李阿足說她肚子陣痛 也越來越劇烈。沒胃口。張美爽只好端出來餵陳幼麗。另一方面,許大義用小湯匙餵陳幼敏。

/tmp/phpB1LR3c  大雨在午後才停止,渹渹的流水聲却不絕於耳,河堤可能已經潰決 ,許大義很想出去看個眞切,可是李阿足痛苦的呻吟像繩索一般的捆住他的雙脚。這時外面傳來隆隆的引擎聲,許大義心想:可能是勘災的直升機,他就到門外翹首觀望,直升機越飛越遠了。

李阿足開始間歇哀號,直到下午三點半左右,在許大義和張美爽的協助下,順利的生下了一個白胖胖的男嬰。

張美爽用一條小被單,把嬰兒包成襁褓,抱去給李阿足看。躺在床上的李阿足伸手抱過嬰兒,放在右側,含著淚水對嬰兒說:「你怎麼在訴校壞的天氣來湊熱鬧?」

張美爽去厨房炒一盤麻油雞蛋來給李阿足吃。李阿足掙扎著坐起來,按過盤子和筷子,有氣無力的說:「謝謝美爽,沒有妳和大義的幫忙照顧,我們母子大概被大水沖走了。」

許大義端一碗溫熱的糖水進來:「我們沒有奶瓶,只好用茶匙餵小寶寶糖水。」

張美爽把襁褓抱起來,坐在床側,嬰兒的頭擱在他的左臂彎,左手端著糖水,右手拿着湯匙舀糖水往嬰兒小巧的嘴裏餵。

李阿足牽掛地問:「幼敏和幼麗呢?」

「姊弟倆人,吃過午餐,在隔壁房間睡到現在還沒醒。」

「唔!」李阿足一邊吃蛋酒一邊說:「他們很喜歡打打鬧鬧。」

張美爽說:「小孩子會鬧才可愛。」

「有時候吵得屋頂快要掀起來。」李阿足說。

直昇機隆隆的聲音又由遠而近 ,並沒有像上次那樣很快的就飛

過去,在屋頂上方滯空飛行。

許大義匆匆忙忙的跑出去,跟穿著紅色服裝的飛行員揮手,飛行員看見了,後面有一個人慢慢的垂掛下來,許大義一眼看出那人就是陳正秦。

陳正秦一落地,就焦急的問許大義:「有沒有看到阿足和小孩?」

「恭喜你,阿足剛生下一個男嬰。」

陳正秦雀躍地握住許大義的手說:「她很好吧?」

許大義拍拍胸脯,諧謔的說:「有我在,當然沒問題。」

陳正秦向直昇機飛行員打了一個手勢,吊索就徐徐的往上收囘。

「飛機!飛機!」 陳正秦回頭一看,陳幼麗站在大廳門口好奇的仰望着直升機,他跑過去抱起她親了又親。

直升機收好吊索,關上艙門,飛走了。

陳正秦抱着陳幼麗,跟在許大義的背後,來到李阿足的床前。

「正秦!」李阿足見到了陳正秦,驚喜交集的流下眼涙。

「阿足,」陳正秦感嘆了一聲說:「我們的家,被大水冲走

了。」

「唷……」李阿足傷心的痛哭失聲,一旁的許大義和張美爽也黯然神傷。

「我一直以爲你們母子三人都被大水沖了,」陳正秦憂喜參半的說:「想不到你會帶幼敏和幼麗到這兒來。」

「是大義……冒險去接我們的。」李阿足儘量讓自己鎮靜下來。陳正秦激動的對許大義說:「謝謝!謝謝!我不知道要如何感謝

你!」

「幼敏……的命,是大義從水裏撈起來的呢。」

「大……義!」陳正秦的嘴唇不住的顫抖着,說不出話。

李阿足問許大義:「你怎麼會乘直升機來?」

「軍方出動五架直升機,搶救被水圍困的災民,我對本地居民房子的分佈情况比較熟悉,鄉長要我協助勘察災情,我搭的這架直升機 ,已經救了十幾個爬到屋頂求救的災民,剛才發現我家不見了,就跟駕駛員商量,讓我到這兒看看……」

「你是個公爾忘私的好警員。」

「我要盡職責,」陳正秦說: 現在,我們一家五口,就得暫時住在你們這兒!」

「當然囉!」張美爽說:「我非常喜愛你們的孩子。」

「我們沒有一子半女,」許大義帶着開玩笑的口吻,指着襁褓中的嬰兒說:「這個孩子在我們家出生,給我們領養好嗎?」

陳正秦遲疑了一會兒,問李阿足:「你有沒有意見?」

「讓我考慮考慮。」李阿足說。

從另一間臥房裏傳來陳幼敏的哭聲,李阿足對張美爽說:「麻煩妳把早上我換下的濕衣服拿過來給我。」

張美爽應了一聲,轉身走去浴室。

陳正秦抱起嬰兒說:「阿足,我們所有的家產都被水流失了,

以後生活會很辛苦。」

「不會的。」李阿足摸着脖頸上的兩條金項煉,搖搖頭說。

「我說著玩的,」許大義對陳正秦說:「不要勉强阿足。」

張美爽用右手把哭得直踢腿的陳幼敏抱起來了,將右手裏的,

衣服遞給李阿足。

李阿足從濕衣服的口袋裏翻出濕透了的儲金簿和印章,對陳正

秦說:「我們還有十四萬元的存款……」

陳幼敏還是哭個沒停,張美爽咿唔咿唷的哄着,她開始覺得當

母親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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