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時以後 黃瑞田 

 

本篇小說榮獲臺灣省教育廳小說創作獎

刊載於197084日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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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寧靜得像一幅畫;夜,寂寞得像一朵沒有人品賞的花;夜,像在釣線上的鉛,深沉於湛綠的潭底……

  死神都用長肉墊的腳尖走著粘膩的血路,無聲無息的把亮晃晃的長劍架在

每個人的後頸。

  李建生慵懶的躺在坐臥兩用的沙發上假寐,葉炳源翹起雙腿坐在茶几旁邊

吞雲吐霧,沒有一絲絲的風會從門窗透進來吹散繚繞室內的煙霧。

  壁鐘噹噹噹的敲過十二響,李建生很敏感的坐起來,悄悄的對葉炳源說:

「姐夫,阿爸快醒了。」

  「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葉炳源為李建生點上一支煙。李建生吸了一口,「嗯」一聲,白濛濛的煙從鼻孔噴出來,冒過頭頂,悠悠地化散在四周。

  半開著門的電視機楞楞的蹲在牆角不說話。

  李建生和葉炳源心神凝重的望著蜷曲在彈簧床上的李阿坤。似乎在希冀什麼或者探索什麼。

  過了片刻,李阿坤蠕動了一下,床架吱吱作響,他緩緩的把蒙住頭臉的棉被掀在一旁,扭曲著青黃色的臉向李建生和葉炳源死盯盯的瞧著。

  李建生把香煙捻熄,放進煙灰缸,走到床前,俯身問李阿坤:「阿爸,您感到舒服些嗎?」

  「去你的,誰是你阿爸?」李阿坤歪斜著嘴角用濃濁的鼻音斥責李建生。

  葉炳源詫異的搭住李建生寬廣的肩膀:「阿爸的神智還是不清楚?」

  李建生沒有理會葉炳源,哽咽的問李阿坤:「阿爸!你想吃點東西嗎?」

  李阿坤摀住經緯分明的臉,眼皮微微的眨了幾下就老淚縱橫的說:「我的孩子都死光了,還有什麼心情吃東西?」

  「阿爸,你說什麼?我是建生。」李建生欷歔的輕推著李阿坤的肘。

  「哦!」李阿坤眼神渙散地望著李建生憔悴的面孔,喃喃的說:「你是建生,哦哦!我要出去走走……。」

  李阿坤吃力的翻身。李建生小心翼翼的把他扶下床。葉炳源把煙捻熄,也上前攙扶李阿坤的腋窩。

  「走開,我又沒犯法,你們架住我幹什麼?」李阿坤扭動身體掙扎著,奮力的把葉炳源推開。

  李建生瞟了葉炳源一眼,輕聲的說:「你去拿拐杖給阿爸,他還走得穩。」

  扶進冷寂的客廳,李阿坤遲滯的環顧四周,似乎在傾聽什麼。

  葉炳源把拐杖遞給李阿坤,然後又搬一張籐椅放在李阿坤的身邊,說:「阿爸,這邊坐!」

  「我不坐,」搖搖頭,然後轉向李建生:「建生,你聽到你阿母說話的聲音沒有?」

  李阿坤用拐杖指向廚房,身子顛幌了一下,把兩腳的距離移開一點才站穩。

  李建生不禁愕愕的盯住懸在牆上母親那張已經微微發黃的遺像,在鏡框裏露出慈祥的笑容,流出一縷縷溫馨的親情滲進他的心底,慼慼的對李阿坤說:「阿爸,阿母已經逝世十多年……。」

  「亂講,」李阿坤呶起歪斜而乾癟的紫色嘴唇說:「明明你阿母在廚房炒菜,叫我去幫她加炭火,你還說沒有?」

  「阿爸,沒這回事,你聽錯了。」李建生說。

  「呸!強辯!我說的還會錯?你是聾子嗎?你阿母把鍋蓋弄得匡啷匡啷響,你沒聽見?」李阿坤用食指往李建生的額頭點了一下。

  葉炳源也油然升起陣陣的惶恐與驚悸,囁嚅的說:「阿爸,阿母永遠不會回來,廚房裏也一點聲音都沒有。」

  「哦?不,我和你阿母結婚時,說過要白頭偕老,如果你堅持你的阿母死了,不是要逼我死嗎?你們都在欺負我,嗚……,你們都很冷酷,我受不了,我一定要去廚房加炭火。」

  不得已,李建生只好扶著噎泣的李阿坤蹣跚的走向廚房。

  葉炳源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李建生和李阿坤的背影。

  前天早晨,隔壁的阿秋嬸說李阿坤可能著了魔,當晚,李建生就請童乩來驅魔。童乩上身只圍著一件像女人乳罩大小的紅衫,在法師真言咒語的催化下,持一把鋒利的菜刀到每一間屋子裏凌空揮刀喊殺,最後在李阿坤靜養的病房裏捉到一隻蟑螂,童乩拈著蟑螂的兩根觸鬚,走到神座前面對圍觀的人說,那隻蟑螂就是作祟的惡魔的化身,於是就剪下李阿坤的一綹髮和幾片指甲連著

那只蟑螂投進一隻甕形的小玻璃瓶,瓶口用一張黃色的神符封妥,裝進一口七寸長的棺材裏,在子時拿到離李家大門東南方四十九步的空地上埋下去。

  儘管作祟的魔鬼被收伏了,李阿坤依舊神智不清,大大的出乎阿秋嬸的意料之外。

  隔了一會,李建生扶著李阿坤垂頭喪氣的走回大廳,對葉炳源說:「炳源,你的丈母娘一看見我,就倉皇的望外逃走,你說她絕不絕情?」

  葉炳源遲疑了半晌,吶吶的不知如何作答,向李建生有意無意的瞄了一眼,瞥見李建生的臉頰淌出了兩串眼淚。失母之痛,再加上父親因中風而精神恍惚的痼疾的打擊,使他泫然而泣。

  李阿坤忿怒地叱喝著:「哼!你不說話,就是看不起我,不尊重我,我還有什麼面子留在這兒?我要回家!」用力推開李建生:「放開我。」

  李阿坤困躓的走到緊閉的雙扇門邊。

  李建生驚愕了片刻,連忙擱在李阿坤面前說:「阿爸,外面很暗。」

「我要在這個時候回家。」

  「阿爸,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啊!」李建生委婉的說。

  「誰說的?這裏是一座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城,我要去突圍……。」

  「阿爸,這是家,不是城。」李建生伸手扼住李阿坤的胳臂,阻止李阿坤去打開門拴。葉炳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這是家?」李阿坤東張西望的審視四周的物品,突然呵呵大笑的舉起拐杖,踮起腳跟要把高懸的日光燈打下來,卻始終打不著,只好沉下臉色,踩踏著雙腳說:「我要離家出走。」
  「阿爸,您到臥房休息吧!我沖一杯牛奶給您喝。」

  李建生和葉炳源合力把李阿坤拖回病房,李阿坤乾脆雙腳一癱,蹲下來賴著不肯走,像要不到糖果的小孩。

  李建生把廳門打開,燈光就從門檻跨出去。

  「唷!原來是阿峰和阿凱,請進請進。」李建生躬身請范光凱和尤龍峰進來。

  「阿坤伯好些嗎?」尤龍峰把手中那一籃水果四瓶酒放在牆邊圓凳上。

  李建生兩手往前一攤,歎了一口氣:「唉!每天半夜都起來吵吵鬧鬧的,必須等到清晨三點鐘以後,才會安靜下來。」

  范光凱右手撐著下巴,沉吟了一聲,說:「你他媽的建生,你早就該討個老婆,你們父子相依為命,要是有一個人倒了,家就差不多要垮下去。聽說你那個喜歡打麻將的姐夫也來了嗎?喏!晚上我來慰勞你,酒和麻將牌都帶來了。」

  李建生猶豫了片刻,面有難色的說:「不過……。」

  「你還不過什麼?阿坤伯睡他的覺,我們打我們的麻將,互不相干。」

  「阿凱,病人需要安靜,我們打起麻將來會唏哩嘩啦的……。」李建生很不愉快的說。

  「吵個屁!」唾了一口痰,用鞋尖磨了幾下:「我說建生阿!我們打麻將不一定要在病房裏呀!我們可以先喝酒,等阿坤伯醒來之後,才開始搓打呀!

難道你要下逐客令嗎?」范光凱狡黠的在胸前游划著雙手,麻將癮發作了。

  李建生迫不及待的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阿凱,你想想看,我爸爸的病不算輕,哪有心情打麻將!而且,要是被鄰人知道了,免不了說閒話的。」

  「媽的,建生,你想那麼多幹嘛?你老頭的病好不了,就是病房的陰氣太重,建生,試試看,今晚我們在病房裏搓幾圈麻將,陽氣就盛了,或許會把挾帶的陰氣剋制哩!只要嘗試一個晚上就知道……。」

  「阿凱,不要亂說話,童乩都沒辦法了,你哪來的神通?」李建生的心開始動搖,無助的心是非常脆弱的。

  「我們打麻將不一定要算輸贏的啊!只要能夠消磨時間就夠本了。」

  范光凱說話的聲音很大,在病房中的葉炳源以為發生了什麼齟齬,走出來探看究竟。

  范光凱看見葉炳源,就打著哈哈上前親切的跟葉炳源握手:「好久不見了,幸會幸會!」

  「近來可好?」不等范光凱回答,葉炳源就轉向尤龍峰說:「請問兄台貴姓大名?」

  李建生走過來為他們介紹:「這位是我的姐夫,葉炳源先生;這位是尤龍峰先生,華美廣告社的老闆,對於繪圖很有一手。」

  「久仰久仰。」葉炳源和尤龍峰彼此客套著。

  李建生拗不過他們的意見,也不願意抹殺他們打麻將的興致,只得在病床裏湊上一角,和他們搓衛生麻將。因為他也是麻將能手,懷著莫大的希望,想嬴一些錢來充當李阿坤的醫藥費。

  照例地,李阿坤又醒了,他默默的坐在麻將桌旁邊傾聽洗牌的聲音,直到快四點鐘時,才又上床去睡覺。

  「我們連續打了兩天麻將,我爸爸都顯得很寧靜,你認為病床裏真的像阿凱說的陰氣太重嗎?」李建生滿腹懸疑的問黃文濟。

  黃文濟是一個不信鬼神的心理學家,他在一所私立大學教心理學。他沉思

了良久,才作一番學理的解說:「根據我的推想,阿坤伯的病例很特殊,他怕寂寞,尤其是太靜謐的環境;這是他中風所帶來周期性精神恍惚的疾病,你可以在他清醒時放唱片啦,或者跟朋友聊天,使他沒有胡思亂想的機會,他自然就會安靜下來……。」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李建生頻頻點頭。

  「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照顧阿坤伯了。」黃文濟看看腕表:「一點三十五分。」

  李建生趁黃文濟同情心高漲時,吞吞吐吐的徵求他的意見:「我姐夫回去了,晚上阿凱和阿峰再去我家打麻將,三缺一,你能不能湊上一角?」

  黃文濟也很喜歡打麻將,既然這場麻將可以「治病」,就滿口答應下來。

隨即用摩托車載著李建生飛也似的往李家奔去。

 

                              (本篇小說共有3385  文字繕打:廖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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