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時以後 黃瑞田
本篇小說榮獲臺灣省教育廳小說創作獎
刊載於1970年8月4日中華日報副刊
夜,寧靜得像一幅畫;夜,寂寞得像一朵沒有人品賞的花;夜,像在釣線上的鉛,深沉於湛綠的潭底……。
死神都用長肉墊的腳尖走著粘膩的血路,無聲無息的把亮晃晃的長劍架在
每個人的後頸。
李建生慵懶的躺在坐臥兩用的沙發上假寐,葉炳源翹起雙腿坐在茶几旁邊
吞雲吐霧,沒有一絲絲的風會從門窗透進來吹散繚繞室內的煙霧。
零時以後 黃瑞田
本篇小說榮獲臺灣省教育廳小說創作獎
刊載於1970年8月4日中華日報副刊
夜,寧靜得像一幅畫;夜,寂寞得像一朵沒有人品賞的花;夜,像在釣線上的鉛,深沉於湛綠的潭底……。
死神都用長肉墊的腳尖走著粘膩的血路,無聲無息的把亮晃晃的長劍架在
每個人的後頸。
李建生慵懶的躺在坐臥兩用的沙發上假寐,葉炳源翹起雙腿坐在茶几旁邊
吞雲吐霧,沒有一絲絲的風會從門窗透進來吹散繚繞室內的煙霧。
水災 黄瑞田
本篇小說發表於民國60年6月14、15日中央日報副刊
清晨五點鐘,床頭的鬧鐘叮鈴叮鈴的響著,李阿足敏感的睜開眼睛,粉紅色的壁燈熄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黑 ; 鬧鐘的響聲逐漸地和緩,李阿足才聽到淅瀝的雨聲仍然繞著茅屋轉個不停 ; 昨晚咻呼咻呼的風聲已經靜止了。這陣颱風過境挾來的豪雨,從昨天早晨下到現在還沒有停歇的跡象。
李阿足側身撫摸睡在身旁的三歲兒子陳幼敏的額角,陳幼敏並沒有被鬧鐘刺耳的聲音的聲音吵醒,睡得正甜 ; 昨晚李阿足的丈夫陳正秦在警局裏待命,準備隨時展開救災的工作,沒有回來探望居住在漥地的妻子和兒女。
大腹便便的李月足將在這個月臨盆,她吃力的坐起來,掀開蚊帳,雙腳探下來,一陣水冷從脚掌往上侵襲,她忙將雙脚縮回床上。
李阿足心裏有些著慌,意識紛亂的思索著:「房子積水了。停電。水災。啊!幼麗在小床上睡覺……」
李阿足撩起睡袍,溜下床,水深及膝,她首先將窗帘拉開,讓微弱的光亮透進來,呈現在眼前的是幾塊孩子的積木和數隻拖鞋在水上漂浮晃盪;她把視線投向陰暗的牆角的小木床,然後焦急的涉水走過去。
以房養老 ◎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2023年3月11日更生日報副刊
https://blog.udn.com/hjtlud/178587286
北極星咖啡店綁著馬尾的女店員端著熱黑咖啡走到靠窗臨街的座位,將黑咖啡輕輕的放在徐敏祥的桌上,然後把桌面右上方放歪的小木盒擺正,笑盈盈的說:「先生,第二杯免費,糖包和奶油球和調棒請自取。」
穿著靛藍T恤的徐敏祥,抬頭看了甜美的女店員一眼:「謝謝!請先幫我結帳。」隨即從黑色斜背包掏出一張千元紙鈔,連同點餐夾放進女店員的托盤,又把目光投向窗外對面的富康復健診所玻璃自動門。沒多久,女店員用托盤送來找零錢幣和發票,他逐一收起來。
為了跟蹤李阿梅,徐敏祥早上用手機下載富康復健診所的APP,輸入李阿梅的身分證統一編號及出生年月日,確認李阿梅下午的診號是二十五號,他知道李阿梅每星期二下午會來復健肩頸痠痛痼疾。
他一點半就騎機車來診所對面的北極星咖啡店等候,特別挑選的臨街座位可以觀察診所以及隔著三家店面的往南公車站牌候車乘客,也能看顧停放在騎樓他新買的機車。而往北的公車站牌,就在他背後第四家店門口,他看不到上下車的乘客。他點了一份下午茶,女店員端來一杯拿鐵咖啡、一塊千層蛋糕和三片薰衣草手工餅乾、檸檬塔,他一邊慢慢啜飲咖啡,品嚐甜點,滑手機,一邊監看李阿梅何時來候診。
公車一班一班的靠站上下客又離開,有二十八路、六十路和二一五路三條路線,徐敏祥坐的角度可以看到往南站牌公車後面的電子看板顯示的紅色路線編號。往北的公車則是迎面而來,車頭上方紅色跑馬燈靠站時就會顯示路線號碼。在兩點十分時,一輛往北六十路公車離開之後,他看見李阿梅瘦小的背影,手腳俐落的橫越馬路走向富康復健診所。
已經下午三點了,看診進度才到二十號,徐敏祥心裡估量著,三點半以前應該可以看到二十五號,再加上復健過程所需時間,四點半李阿梅就可以出來了。他的美式咖啡已喝完,就招來女店員續杯黑咖啡。
寄居 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2023年2月7日更生日報副刊第7版
https://ksnewswin.com/wp-content/uploads/2023/02/20230207001.pdf
最近三個月,佛光養護中心主任羅虢月已經用Line打了十多次電話,陳少華一直未接;每星期也發送簡訊給他,都是已讀不回。她將上次發送給陳少華的簡訊副本複製,將日期修改,重新貼上,她知道可能也得不到回應,仍然用力按下Enter鍵,將制式簡訊發送出去──
陳少華先生:
您好!由您擔保的本中心住民孫阿寶女士,她的養護月費已有四個月未繳納:每月全包月費二萬五千元,四個月合計十萬元,上述款項,請您於八月三十一日前補繳。屆時若未繳納,本中心會將孫阿寶女士辦理退宿,護送回您的府上。佛光養護中心敬啟 八月二十日
九月一日下午一點,穿著白色護理師服裝的羅虢月,先把孫阿寶的健保卡和身分證用信封裝著,放進大提袋,然後來到二樓二一二房,對坐在床上的孫阿寶輕聲的說:「阿嬤,我來幫你收拾東西,等一下要送你回家。」
鴃舌女子 ◎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2023年2月3日更生日報副刊第7版
https://ksnewswin.com/wp-content/uploads/2023/02/20230203001.pdf
劉明容車禍之後在加護病房昏迷一個多月,她因腦部受傷昏迷不醒。腦部開刀剃光的頭髮又長出了將近兩公分,耳後方一道開刀的疤痕往上延伸,在髮根間隱約可見。她的丈夫邱慶隆每天上午十一點加護病房固定探視時間都會來看她,他總是輕輕的握著她的左手,俯身親了一下她的左臉頰說:「容容加油,妳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但是,插著鼻胃管的劉明容依然昏迷不醒,對於聲音或輕微觸擊沒有任何回應。不過,邱慶隆仍然會輕聲細語的跟她說話,告訴她上幼兒園的兒子和女兒都很乖,只是常常吵著要媽媽;邱慶隆還告訴她,披薩店的同事很關心她,天天都有人打電話來問候狀況,希望她趕快回店裡幫忙。至於這次車禍的龐大醫療費用,因為披薩店有為每一位員工辦理高額意外險,理賠可以實支實付,她不用擔心。他還說,他每天都去保安宮上香,祈求保生大帝保庇……。
這些一長串的輕聲細語,邱慶隆每天不厭其煩的講一遍。在車禍之後第四十一天,劉明容終於醒來了,能夠半睜著眼睛渙散的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可是,睜眼的時間維持不久,又閤上眼休息。邱慶隆跟她說話時,劉明容的眼睛並沒有與邱慶隆對視,邱慶隆雖然有點失望,但是看到她已經能夠睜開雙眼,不再沈睡不醒,往痊癒邁進了一步,心中充滿了寬慰與希望。
車禍之後第五十天上午十一點,邱慶隆走進加護病房,護理師正在為劉明容抽痰,劉明容的喉頭發出「喔囉喔囉」的聲音,眼睛一閉一閤,臉部有明顯的痛苦表情。
護理師邊抽痰邊對邱慶隆說:「陳醫師交代,明容已經穩定了,這兩天可以轉普通病房,請你提早安排家人或請專業看護來照顧。」
「可是,」邱慶隆憂喜參半:「她還不能說話……」
派報老人 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8月20、21日金門日報副刊文學
20日: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546157/
21日: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546189/
一九八七年報禁解除後,次年一月一日開放新報紙登記及增張,至三月三日止,平均每天成立一家新聞機構,台灣報業從此進入戰國時代,各家報紙為了推廣業務,紛紛在各地成立責任制分銷處;例如某分銷處的有費報為三百份,總社批給分銷處三百五十份的責任額,分銷處為了消化多出的五十份,就平均分配給派報生三至五份做為推銷免費報,讓民眾免費看一至三個月之後,再推銷成有費報。一九八八年二月,派報的老胡來按門鈴,說要送我看免費報紙三個月,我看他黧黑的面孔及肥厚的雙掌,猜想他是個努力謀生的中年人,告訴他:「不用送,就直接訂閱吧!」
一個月後,老胡來收報費,跟我聊了約五分鐘,說他是一家小鋼鐵公司的工人,利用上班之前的清晨派報,增加收入,養一對讀幼稚園的男女小孩和沒上班的妻子。他問我要不要改為年訂戶,可以加送兩個月?這樣,他也不必每個月來收報費。我想給人方便也是一件好事,隨即答應,拿一年的訂費給他,選擇加送兩個月的方案;從此,他每十四個月來收一次年訂費。
還俗 黃瑞田
發表於2020年8月3、4日更生日報副刊
8月3日更生副刊連結:
http://www.ksnews.com.tw/index.php/news/contents_page/0001399495
8月4日更生副刊連結:
http://www.ksnews.com.tw/index.php/news/detail/1399825
下午三點過後,鬧鐘「鈴鈴鈴」響起,正在摺疊衣服的錢秀蓮,按下鬧鐘鈴聲停止鍵之後,就輕聲呼叫睡在床上的兩個孫子:「小寶貝,起床囉,再睡下去,晚上會睡不著。」
錢秀蓮抱起二歲的小孫子阿仁,免得他迷迷糊糊醒來摔下床;四歲的大孫子阿亮一醒過來,就自己輕鬆的滑下床,跑到客廳玩他的樂高積木。
陌生的過客 黃瑞田
刊登於2020年3月2.3.4.日更生日報副刊)
我的童年老家座落在稻田及菜園當中,離最近的鄰居李伯伯家約有兩百公尺,更深人靜時,可以清楚的聽到他家的雞啼狗叫;他家是紅磚紅瓦的三合院,從房子的外觀就可以推測是富有人家。李伯伯養的是經過警犬學校訓練的狼狗,名叫庫洛,聰明又聽話,我看過李伯伯伸出纏著毛巾的左手腕叫牠咬,牠就緊緊的咬住不放,叫牠放開,牠才會慢慢的鬆開;李伯伯說如果庫洛追壞人時,會從後面把壞人撲倒,咬住他的褲頭拖回來。庫洛像警察一樣,常常到我家周圍巡邏,偶而我家大門沒關,牠會進來到處聞聞嗅嗅,然後搖甩著尾巴走出去。李伯伯養的公雞已經很老了,啼叫時常常中氣不足,啼聲斷斷續續,牠在清晨兩點、三點、四點都會像鬧鐘準時啼叫。
我的老家是坐北朝南的一字形茅草土埆厝,有五間房,由西往東依序是廚房、爸媽的臥房、供奉祖先的客廳、阿公的臥房、農具房。曬穀場很大,為了有內外區隔,沿著曬穀場外圍砌了一道凵形半人高的土埆圍牆,出入的大門設在東南角落;圍牆外邊是從李伯伯家延伸過來的泥土路,可以通往莊頭,約五尺寬,如果有人來我家,就必須順著圍牆走到東南角從大門進入,這樣我們就能看清是誰來了。
阿公的臥房有三分之一隔成穀倉,三分之二擺放一張百年紅眠床。阿公睡在穀倉旁邊,可以防止小偷半夜來竊取稻穀,他熟睡的打鼾聲,也會嚇跑愛吃稻穀的老鼠。穀倉與紅眠床隔一道大約一人高的磚牆,入口處像水匣門,用五塊活動隔板隔著,不讓稻穀流洩出來。在匣門右邊磚牆三尺高的地方,設了一個十公分四方的取穀口,裝了一道下斜的木槽,木槽上方有一塊擋板,若要拿取稻穀去輾米,只要把麻布袋放在槽口下方,將擋板往上拉,稻穀就從木槽流進麻布袋裡。
阿公說紅眠床在他小時候就有了,是他的曾祖父結婚時買的,已有一百三十多年歷史。紅眠床的床板是活動的,由十塊長六尺、寬半尺的木板舖成,夏天天氣炎熱,舖上透氣的竹蓆;晚秋過後,天氣漸冷,就取下竹蓆,先鋪一層稻草,再舖上好幾個麻布袋之後,再鋪上草蓆。這張草蓆是我母親用苑裡特產的三角藺草,花了半個月編織而成,躺在上面,可以聞到藺草的特殊香味。
阿嬤六十歲往生,那時候我還沒上小學;阿公可能怕孤單,叫我晚上跟他一起睡覺。阿公的打呼聲很大,還會呼氣到我的臉上,讓我睡不著,我只好別過頭挪到角落。由於蓋同一條被子,在半夢半醒之間,祖孫會把被子像拔河一般拉過來拉過去,不過,阿公還是會在半夜起身注意我有沒有蓋被子,免得我著涼感冒。
阿公會在睡覺之前講故事給我聽,但不是童話故事,而是他前半生的故事。他說的故事沒有時序,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零零碎碎,多半是日本人統治台灣時,台灣人如何被日本警察大人欺凌,以及二次大戰時有哪些人被徵調去南洋打仗。
除了日本時代的故事之外,他也會談到鄰居的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他說的故事,都不是我喜歡聽的,而且都一再重複,成為幫我催眠的故事。
阿公六十五歲那年,因為白內障視力模糊,到鎮公所附近的眼科診所先摘除右眼已混濁的晶狀體囊,由於術後感染差點失明,左眼就不敢手術了,視力因而大減,影響了日常田園的耕作,不得不把農事及家庭經濟重擔交給我爸爸,開始過清閒的日子。他常常搬一張靠背藤椅,放在臥房外面屋簷下,坐在那兒歇息,要是有鄰居路過,就打打招呼,或邀過來聊天;不過,大部分時間是坐在藤椅上打瞌睡。
香蕉控 黃瑞田
我的母親生前是一家私立連鎖長期照顧中心裡的住民,每隔一、兩天晚上七、八點,我就會來和母親聊天。經營這家長照中心的劉主任,曾經是台灣體壇的叱吒風雲人物,她是田徑好手,當年和紀政爭奪國家選手,在四百公尺跨欄賽跑時,一直領先紀政半個欄距,卻在最後一次跨欄時跘倒,扭傷腳踝,落居第二,因而積分輸紀政,失去代表國家參加奧運的資格,她從此離開田徑場,成為遺恨。提起輝煌的過去,她揚眉得意。但是,曾經是飛毛腿的她,現在卻是連鎖長照中心的主管,照顧著四十幾位跑不動或無法下床的老、病住民。
人老了,以前所有的光環就逐一褪去,在住民當中,有國小校長、大學教授、暢銷作家、高中英文老師、民意代表、建商老闆……,他們曾經是社會的中堅、家庭的支柱,如今卻因病、因老生活無法自理而住進長照中心,過著遠離社會,缺少家庭溫暖的日子。
不過,在這四十多位住民當中,身體壯碩、行動自如的老易是個例外。
老易入住的前一天,我正在一樓櫃台繳交母親的養護費時,他拎著一只破舊的行李箱,走進長照中心,詢問每月養護費多少錢,劉主任仰望著又高又壯的老易,回答:「兩人房三萬六千元,四人房兩萬六千元,」劉主任接著問:「是你的什麼人要來住?」
「我。」老易在劉主任前對面的空椅坐下來,補充說:「本人。」
「不會吧?」劉主任以為老易在開玩笑,說:「你看起來很健康,年紀也不算大,生活應該可以自理,怎麼想到要住進我們這兒?」
好風景!好世代! 黃瑞田
我於2014年2月25日開始跳入臉書世界浮沈,2014年03月11日下午6:55,⋯⋯
Tsing-Jim Ngoo來叩門問我──
請問:是〈跳入畫裡〉佮〈浪峰的油彩〉的黃老師嗎?
當時我心頭一驚,心想:Tsing-Jim Ngoo是誰呀?怎麼知道我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留下來的文青印痕?
我沒想很久,大概半分鐘,我就知道Tsing-Jim Ngoo是六十年代的文青吳正任,雖然我沒見過他,卻也是我久仰的文壇名家。
〈浪峰的油彩〉並非發表在發行量動輒數十萬的報紙副刊,而是不到三千份的《中華文藝》月刊,如非特別留意,無法記住當期刊登了什麼作品的篇名。
最近在清理藏書時,找到了民國六十五年三月發表〈浪峰的油彩〉的《中華文藝》61期。重新翻閱,發現這一期標明「朱西寧主選短篇小說專號」的〈中華文藝〉,應該在台灣文學史留下重要的一頁,哪一本台灣文學史若漏了它,那本文學史就不算完備。理由如下:
首先,這一期是由朱西甯主選,參加徵選的作品有四十多萬字,只選出十五萬字。他認為有些作品難以割捨,只好建議主編繼續選用,換句話說,入選的作品有一定的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