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黃瑞田 


  全洋木業公司董事長趙木森,一大早就到事務所董事長室,親自發出一通電報去給印尼原木商,答應加倍支付水路運費及原木漲價百分之三十的要求,然後交代總機小姐,他拒絕接聽任何公司電話,就獨自坐在董事長室裏一邊等待回電,一邊沉思,一邊抽煙;煙屁股塞滿了大理石磨製的高腳菸灰缸,兩唇覺得辛辛辣辣的,還是想不出更妥善的辦法來解決工廠原木缺乏的困境。


  時間將近中午了,印尼方面的原木商仍然沒有回電。


  「回電能濟何事?」趙木森聳一聳寬廣的雙肩,鎖緊濃黑的眉峯,心裏揣想著:「就是他們立刻把現成的原木裝船結關出航,也要半個月才能到達,目前工廠裏的原木存量,只能供給三天的需求,往後的日子,工廠勢必要停工;停工事小,沒有成品交付客戶,才是致命大傷……


   趙木森曾經試圖向原木存量充足的吉利木業公司購買五百支原木,卻被該公司總經理劉永興一口回絕;趙木森碰了一臉灰,不禁懊惱的說:


  「劉總,你真是枉費我們十多年的交情,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著我倒下去嗎?」


  劉永興搬出滿臉笑容,說:「你我的交情再深,也只不過是好朋友而已,這種關係,怎麼比得上你和雅惠的父女關係呢?何況吉利木業公司不是我個人的資產,我怎能自作主張賣原木給你?」


  趙木森心裏一團霧,說:「這件事跟雅惠有什麼牽連?」


  「雅惠的婚事,你都可以袖手不管,你沒有原木,跟吉利木業公司又有什麼利害關係?」


  趙木森彷彿被推進了冷凍房,全身哆嗦,深深的感受到世態的炎涼。他自己一向認為是個開化的父親,趙雅惠願意嫁看守貯木池的工人──徐大雄。雖然目前已成為合板界的鉅子,有點兒門不當戶不對──可是別人並沒有這種感覺,他也沒有積極的阻撓,只是把全權交給他的妻子孫思對去處理罷了。


  「公司的業務繁多,我抽不出空來管雅惠的婚事,交給內人去發落,這並不表示我不關心。」


  劉永興知道趙木森企圖穿上虛偽的外衣,諧謔的說:「如果你不關心,就不會反對,也不會贊成。」


  趙木森本來黧黑的臉,突然變成淡紫,他的心脈有即將爆裂的壓迫感,可是他又不能在劉永興的面前承認自己在家中是一個失職的父親,為了極力的掩飾易碎的外表,他爭辯著:「難道給子女自由與自主,也算是不可饒恕的過錯嗎?」


  「趙董,憑良心說,當初我受大雄委託,去你家提親時,你是不是很厭煩?」


  「年輕人做事要有魄力,既然大雄愛雅惠,兩個人的行動就不該偷偷摸摸的。」


  「他們偷偷摸摸?你別自說自話了!大雄和雅惠第一次去看電影,整個工廠的員工,那個不知道?甚至還有人去威脅大雄,叫他不要再打雅惠的主意,這件事鬧得很大,你不會不知道吧?這算是偷偷摸摸嗎?」


  「雅惠的事,不要再扯了,我來找你的目的,是買原木。」


  「我不是給你一個結論了嗎?」


  「只要你肯賣個情面,會有相反的結論。」


  雖然氣氛並不融洽,劉永興還是保有不凋的笑容:「過去,我替大雄提親時,你為什麼不賣情面給我?」


  趙木森心裏十分懊喪,只好陪出一臉苦笑:「你總是把買賣原木的事,和雅惠的婚事混淆一起。」


  「如果我們不是多年深交,我不會跟你談得這麼不愉快,問題是,國際油價上漲百分之四十,海運費率加倍,原木價錢也上漲了百分之十,合板業正面臨重大危機,吉利木業公司雖然原木存量充足,可是,這些原木正好是本公司渡過危機的唯一靠山,怎能賣給你?」


  「去年四月,我訂購的三船原木,到現在只交了一船貨,另外兩船,最近可以運到。」


  「什麼時候到達?」


  「不知道,」趙木森說:「對方要求加價。」


  「這是國際趨勢,你無法拒絕。」


  「我正在交涉,他們必須履行合約。」


  「換句話說,你的原木到達的日期,還遙不可知?」


  「我會催他們盡量趕快。」


  劉永興正色的說:「你最好去向別人買。」


  「劉總,只要你願意在公司業務會報說明一下,應該不會有問題。」


  「五百支原木,保守的估計,也有一千萬,不是小數目。」


  「一千萬對吉利公司來說,數目不算大。」


  「實在是幫不上忙。」


  趙木森近乎哀求的說:「你在開玩笑?」


  「我們扯平了,」劉永興解釋著:「如果當初我去幫大雄提親,你能賣面子,也許可以考慮。」


  「雅惠和大雄還不是結婚了。」


  「你並沒有親自成全他們的婚事。」劉永興慨嘆的說:「幸好他們結了婚,你才有挽救的機會。」


  「你在賣什麼藥?」


  「大雄做的是原木生意,你為什麼不向他買?」


   趙木森為難的說:「這種事,我說不出口。」


  「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大雄不是你的女婿嗎?」


  趙木森聽了劉永興語中帶著尖刺,不禁靦腆汗顏,如果承認徐大雄是他的女婿,無疑的是在自摑嘴巴,當劉永興安排趙雅惠和徐大雄去公證結婚時,趙木森拒不參加他們的婚禮,他說:「結婚?哼!管他公證或是私證,我不承認他們的婚事。」


  趙木森這句話傳到徐大雄和趙雅惠的耳裏,兩人都傷心欲碎,尤其是趙雅惠,過去常常在朋友面前提起她的父親是多麼了不起,從一個小木工,崛起為合板業的鉅子,更令人驚奇的不止這些,諸如趙木森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只靠自己苦讀,竟然精通中、日、英三國語文;可是,這位「了不起的父親」竟然會成為她的婚姻中唯一的「阻礙者」;雖然趙木森沒有說明反對的原因,她也約略可以揣測一二來;徐大雄的教育程度比她低,而且曾經是趙木森手下的貯木池看守工人罷了!過去她和徐大雄的往來,在別人的眼裏,是「董事長千金去追求貯木池的小工人」:凡此種種,都是趙木森置之度外的原因。


  可是,在趙雅惠的觀念裏,貯木池的看守工人,也是公司的要角,何況愛情並無階級之分?她會和徐大雄密切的往來,起初是基於同情的心理。


  徐大雄九歲那年,父母在一次意外車禍中喪生,只好依靠叔叔生活,勉強唸完小學,就去全洋木業公司擔起貯木池的看守重任;十九歲那年,他踩在成排的原木上拆解連繫的鐵絲以便用起重機吊上卡車時,右腳突然滑進原木隙縫,來不及抽回,脛骨被原木夾碎了,在他住院治療期間,趙雅惠時常帶一些補品去看他,他們的感情因此逐漸深厚。


  徐大雄出院之後,隨即辭職,促使他做此決定的原因,是謠言太多所致,每當他出入工廠大門,就有許多人拿他和趙雅惠的關係做為消遣的話題,他忍受不了別人的冷諷熱嘲。


  徐大雄以自己過去的一點積蓄,去從事建材的批發生意,由於他人品老實,又有生意眼光,本著薄利多銷的原則,事業拓展十分迅速、順利,後來,他又兼做原木進口生意,使得他在合板界,成為原料供應以及成品批售的特殊商號,同業對他傳奇性的崛起,都感到訝異,尤其是全洋木業公司的員工,多半是折服趙雅惠的眼光,沒有看錯人,不過,有少數人認為徐大雄接受了趙木森的支助,才會成功得那麼快!


  徐大雄批售的合板成品,都是直接向吉利木業公司批購的,由於業務接觸頻繁,總經理劉永興和他的私交甚篤,所以,徐大雄和趙雅惠的婚事,就由劉永興出面去和趙木森交涉。


  劉永興試探趙木森的意見:「趙董,大雄和雅惠交往了那麼多年,應該有個好結局了。」


  「我不是導演,也不是編劇,他們的結局跟我有什麼關係?」


  「雅惠是堂堂全洋木業公司董事長的千金,她和徐大雄戀愛,是合板界的美談,誰都耳熟目識,你還說跟你沒有關係?明明是你不關心……


  「我日常要關心的事情,是合板行情的漲跌,船期是否準確?海關方面是不是有問題?我那來的精神去管別人的戀愛結局?」


  「好好!這樣吧,我只要你對於大雄和雅惠的婚事,說一句『贊成』或是『不贊成』。」


  「雅惠不曾對我提起她和徐大雄交往的事,我怎麼知道他們不是兒戲?」


  「兒戲?如果他們是在兒戲,你也見不得人,不是嗎?」


  「這件事,除非雅惠把她和徐大雄從開始到現在的交往經驗告訴我,否則我不會插手去管,因為她都不讓我知道,我何必去費神?」


  「唉!趙董,我們是老兄老弟了,我出面來提親,難道也是兒戲?」


  「這是另外一回事,時代這麼進步了,他們如果想結婚,為什麼不去公證?何必來煩我。」


  劉永興差點兒說破嘴,還是無法獲得趙木森口頭上的首肯,只好怏怏的離去,把經過情形轉告正在等待消息的徐大雄和趙雅惠。


  劉永興提意見:「依我看來,你們去公證結婚,他八成不反對。」


  趙雅惠一邊擦眼淚一邊說:「現在的問題不是公證不公證,我希望他能出面為我主持婚禮。」


  劉永興以責備的口氣說:「妳為什麼不把自己和大雄五年來交往的經驗告訴他?」


  「我怎麼說得出口?」


  徐大雄滿肚子氣,說:「如果他非要知道不可,我去說。」


  可是,儘管徐大雄說得口乾舌焦,趙木森還是堅持要趙雅惠自白──那是她為人女兒應盡的義務,他不相信徐大雄的「片面之辭」。


  趙雅惠傷心的依偎在徐大雄胸前,說:「別人不刁難,為什麼偏偏要刁難自己的女兒?」


  徐大雄想到另外一條可行的路:「請妳的媽媽為我們做主張。」


  這條路也很難走,因為趙雅惠的母親孫思對是個優柔寡斷的女人,做什麼事都拿不定主意。


  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趙雅惠只好懇求孫思對:「媽媽,您不能不在乎,只要您支持這門親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妳的學歷比大雄高得多。」


  「那不是問題。」


  「妳為什麼不敢把妳和大雄的交往的經過告訴妳的爸爸?」


  「媽媽,難道您要我告訴他,我和大雄有過兩個孩子,都拿掉了?」


  孫思對覺得眼冒金星,伸手抱住趙雅惠,母女不禁痛哭失聲。


  於是,在劉永興的安排和孫思對的主持之下,徐大雄和趙雅惠公證結婚了,趙木森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成為合板木業界的大笑話;而過去盛傳趙木森暗中支助徐大雄創業的謠言也不攻自破了。


  自從徐大雄和趙雅惠結婚之後,趙木森知道背後流言亂飛,心情抑鬱,應酬急劇減少,平常也很少出門;如果出門,只有去碼頭、貯木池、工廠倉庫等地方,甚至連工人工作的廠房,也很少去巡視;生意的接洽,都利用電話聯絡,很少當面談──除非別人找上門來,否則他不去找別人。


  趙木森的個性,漸漸流於孤僻、寡歡,對於工廠生產情形漠不關心,這個轉變,使得公司的制度逐漸的紊亂,員工個個顯得沒勁,業務也一落千丈;可是,公司是他獨資經營,自己負起成敗的責任,當然是沒有人會干涉他在事業上的倦怠。


  兩個月前,負責進口原木部門的職員呂傳宗,因車禍致死,這個部門一時找不到適當的人接替,使得原木的來源成了問題,只好自己來料理「善後」;沒想到這個部門的工作早就觸了礁──國外原木商不履行合約,向唯一可能支援救急的吉利公司購買原木,又遭拒絕,不禁心灰意懶,回到家裏,憋著滿肚子氣,一夜沒睡著,次晨一大早,刷牙漱洗之後,喝了一杯牛奶,就到公司事務所董事長辦公室,發了電報給印尼原木商,然後坐立不安的猛吸煙。


  煙,一團一團的噴吐出來,緩緩上升,然後散開了,好像如煙的往事,一樁一樁的在眼前輪番出現又消失。


  趙木森坐了一陣,就起來背著雙手兜轉著辦公室,轉來轉去,印尼原木商依然沒有回電。


  「也許時差太大,不是他們上班的時間吧?再等!」趙木森心裏想著,又耐心的坐一陣走一陣。


  在千頭萬緒的心思裏,趙木森不住地暗罵著劉永興:「太現實了,太不夠朋友了!」走了幾步,停下來自問:「朋友?他巴不得我趕快倒閉,他們就少了一個競爭的對手,該死的傢伙!」


  趙木森走到電傳打字機前面,輕輕的摸著機上的機鍵,搖搖頭,苦笑著;然後走回辦公桌旁邊,抓起電話聽筒,撥叫「一O四」。


  「請幫我查徐大雄木業公司是幾號。」


  「請等一下,」片刻之後,查號臺值 班 小姐說:「七五三七五三三。」


  「這個號碼很好記,謝謝妳!」


  徐大雄接聽電話時,對方說話吞吞吐吐:「大雄…………


  「你是誰阿?」


  「雅惠的爸爸。」


  「爸爸?」徐大雄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許是電話機出了毛病,他說:「請你再說一遍,我聽不太清楚。」


  「雅惠的爸爸,大雄,你有空嗎?」


  「有什麼事嗎?」


  「是要緊的事……,中午,請你和雅惠回來吃飯。


  趙木森第一次的友善態度,使徐大雄受寵若驚,他期待已久的日子終於來臨,他用激越而興奮的聲調說:「爸爸,我和雅惠一定會準時到達……


  趙木森呼了一口氣,說:「現在就來吧!」


  趙木森放下電話聽筒時,電傳打字機忽然劈哩啪拉的響著,傳來了印尼原木商的電報…… (全文4683字,原載台灣時報副刊。文字繕打──廖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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