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帆春風~                    

                                                        黃瑞田



                                     本文曾經榮獲教育部小說獎      


                                      


        雖然只是初夏,雖然是在海上,驕陽仍然炎炎地炙晒著,為每一道浪紋鑲金邊。


  風兒輕輕地拂著,拂起了小小的浪花。  亮麗的的天空,只有幾張白雲在海天連接的地方,散著懶洋洋的步。


  李石龍和他的妻子李陳妹,趁著好天氣,駕著小漁船出海捕魚。


  幾隻海鷗掠過來掠過去,偶而會停逗在他們附近的海面,隨波起伏;看他們撒網,看他們收網。


  遠處也有幾艘舢舨在捕魚,只是離得太遠了,連招呼都不能打。


  他們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小漁船普普的馬達喘息,以及拍打在船舷的浪濤聲響。


  每撒一次網,都有收穫。快到中午,放在艙裏的兩個白色塑膠水缸,已經裝滿了魚;有一些剛捕上來的魚兒,還在扭跳。雖然銀花花的陽光烤紫了他們的皮膚,但李石龍仍然哼著小調。


  準備返航時,李石龍把舵駕船,李陳妹在船尾收拾漁網;漁網帶上來的海水,使得甲板滑溜溜的,李陳妹一不小心,腳下一滑,人向後仰跌,竟然跌出了船外,摔進海裏。


  李石龍聽到「撲通」一聲,回過頭來,看見李陳妹在水裏載浮載沉,毫不考慮的跳下去搶救。


  只花了幾秒鐘,李石龍就將李陳妹拉到自己的身邊。


  但是,船兒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


  因為,李石龍忘了關馬達,就跳進海裏。


  他們在清冷的海水裏大聲喊救命,附近的海鷗,被他們的叫喊聲嚇走了,飛得遠遠的。


  他們的嗓子啞了,全身逐漸的疲乏,體溫也漸漸地降低了……


  終於--


  一口海水嗆進了李陳妹的口裏。


  一連串的咳嗽,使她喝了更多的海水。


  「振作點!」李石龍儘量把李陳妹的身體向上托,讓她的頭露出水面…但,他的身體反而往下沉,也喝了一口又鹹又苦澀的海水。


  緊接著,李石龍也不住地咳嗽。


  咳嗽,使他們費盡了有限的氣力;每咳嗽一次,就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漸漸地,他們的咳嗽越來越少了……


  李石龍是個篤實的漁民,他的妻子李陳妹的勤儉賢慧,在附近出了名。結婚七年,才生下李春珍,後來也沒再生育;他們讓李春珍吃最好的東西,穿最美麗的衣服,買最漂亮的洋娃娃。


  李春珍七歲時,進入豐漁國民小學就讀;在學校的成績,一直保持全班第一名;她的聰明伶俐和能歌善舞,使她結交了許多好朋友。


  因此,雖然她才讀三年級,就成了全校師生都熟悉的好學生。


  李石龍夫婦的死,對豐漁國民小學全體師生來說,無疑的是晴天霹靂;大家都為李春珍難過。


  李春珍頓時變成了最痛苦的孤女,她連續哭了好幾天,哭啞了嗓子,哭乾了淚池,哭腫了雙眼。


  全校師生以及村中每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都以最真誠的心意來處理李石龍夫婦的喪事,並且發起募捐,為李春珍籌集了將近三十萬元的教育基金。


  但是——


  李春珍最迫切的是誰來照顧她的日常生活?


  於是,她的叔叔——李石虎出面了。


  李石虎在十年前——當時他才二十歲就和李石龍分了家,他不去捕魚,只靠做零工維持生活;他想結婚,但是賭博的習慣使他找不到對象;只不過是兩年的光景,他連房子都輸光了,只好去租房子住。有時候手頭不方便,就向李石龍伸手;李石龍掏出錢時,就對李石虎忠告幾句,李石虎總是唯唯應諾,但,他仍然照賭不誤。李石龍夫婦死了,李春珍亟需大人照顧,李石虎就盤算著,如果去和她一起住,不但可以省下房租,並且可以支配李石龍的遺產,甚至連李春珍的教育基金,他也想揮霍。


  李石虎向治喪委員會表明了態度:「照顧春珍是我的責任。」


  起初,有人堅決反對,認為李石虎一向是不可靠又不負責任的人,怎能擔此重任?


  也有人認為雖然李石虎並不是壞透了的人,至少它是李春珍的叔叔,面對可憐的姪女,多多少少會喚起他的良心,好好的照料她。


  但是,李春珍從小就很怕脾氣暴躁的李石虎,一聽說要和他一起生活,反而顯得特別鎮靜;因為,父母雙亡的打擊,使她的意志更為堅強,也使她更瞭解人生的痛苦與歡樂的距離有多遠?李石虎如果對她不好,有什麼不能忍受的?


  李石虎住進了李春珍的家裏,有一段時間非常勤奮,村民都暗暗地替李春珍高興,沒想到半年之後,他又漸漸地恢復了放蕩的生活,把李石龍遺下的一部份現款花光了;雖然他想動用李春珍的教育基金,可是,他的美夢落空了,因為,李春珍的教育基金設有管理委員會,不能隨便動用;他又想把李石龍遺下的小漁船變賣,然而,出過事的漁船,誰願意買呢?在佔不到便宜的情況下,他只好再去一家造船廠做零工,換取微薄的酬勞,維持兩人的生活。


  失去了父母,李春珍也失去了快樂;她在也吃不到好的東西;過去穿的漂亮衣服,也變得窄小破舊;她知道叔叔賺錢不容易,就利用課餘時間,到處撿拾破銅爛鐵;賣了錢,交給叔叔貼補家用,而不能在家裏好好用功。


  李春珍的同學,並不因為她沒有父母而疏遠她,大家仍舊和她一塊兒砥礪功課,甚至幫她撿拾破銅爛鐵;有些同學,把寫過的簿子或是家裏的舊報紙送給她,拿去賣給舊貨商。


  李春珍在家裏要做的事情,並不比一般家庭主婦少,煮飯、洗衣、掃地……都由她一手負責;由於他們很窮,很少買菜,所吃的菜多半是鄰居送過來的殘菜剩湯;午餐沒辦法煮,李石虎也懶得下廚,就拿錢給她去吃麵,她沒去吃,省下錢,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為了不讓同學知道她沒吃午餐,到了中午,就去海邊防風林裏躲起來,快要上課了,才蹣跚的回學校;遇到下雨的日子,她就穿起雨衣,到校外逛了一圈才回來。


  五年級時,在班上,帶飯盒的只有楊金輝,可是,他從來沒看過李春珍在學校吃午飯,郭美文知道李春珍天天都帶錢上學,中午去麵攤吃麵,可是,她也從來沒見到李春珍去吃麵,因為,她都回家吃午飯。


  楊金輝本來是一個健全活潑的小孩,是全班男生當中,跑得最快、跳的最高的,可惜,在四年級快放寒假時,被一輛計程車輾碎了右腳掌,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月,出院以後,右腋窩底下多了一支柺杖,上學時,書包裏也多了一個飯盒。


  有一天中午,李春珍正要出去轉一圈時,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她沒帶雨衣,只好坐在教室看書。


  楊金輝一邊吃飯一邊問:「李春珍,我有個問題想問妳。」


  「好呀!是數學問題吧?」


  「不是。」


  李春珍知道楊金輝的數學成績並不大好,沒想到她的問題並不是數學,於是又問:「國語問題嗎?」


  楊金輝又扒了一口飯,口齒不清的說:「妳在哪兒吃麵?」


  李春珍沒聽清楚,又問:「你說什麼?」


  楊金輝嚼碎了那一口飯,嚥下去,然後說:「學校附近沒人賣麵,妳午餐都去哪兒吃麵?」


  李春珍訝異的問:「誰告訴你我中午去吃麵?」


  「郭美文。」


  李春珍知道郭美文替她做了宣傳,不禁嘆了一口氣,但是,她不願意洩漏自己根本沒吃麵的秘密,就胡謅著:「我去漁港那家麵館吃的啊!」


  「那麼遠的路?來回至少要四十分鐘哪?」


  楊金輝狡黠地笑了一下,有一種獲勝的得意感覺;平常中午李春珍離開教室去「吃麵」,頂多不過二十分鐘而已,怎麼可能去漁港那家麵館吃麵呢?他知道李春珍一定瞞著他什麼事,決定找個機會去探討原因。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中午。


  同學們都放學回家了,教室裏只剩下李春珍和楊金輝。


  李春珍在整理書桌抽屜裏的簿本。


  楊金輝打開飯盒,慢慢地扒飯吃。


  過了一會兒,李春珍走出了教室。


  楊金輝立刻收起飯盒,撐起柺杖,一跛一跛的跟了出去。


  李春珍低著頭,一直向海邊走去,並沒發覺有人跟蹤;楊金輝賣力的向前追趕,他的右腋窩被柺杖頂得十分痠疼,上氣不接下氣,眼看著李春珍越過海堤,走進防風林裏,心中更是焦急。


  楊金輝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爬上偏陡的海堤;海堤突出沙灘一公尺高左右,沒有階梯可供上下;楊金輝站在海堤上面,皺了皺眉頭,想跳下去,又不敢跳,他先向防風林裏蒐視,看見李春珍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面,癡癡地望著風平浪靜的海面;從林間空隙望過去,海上遠處有數艘漁船在捕魚,沙灘上,一陣又一陣的飛沙在賽跑,海浪在鼓掌喊加油。


  李春珍無意間轉過頭,楊金輝來不及躲避。


  發現楊金輝跟蹤,李春珍氣呼呼地跑過來,問:「跛腳的,你為什麼偷偷摸摸的跟著我?」


  聽了「跛腳的」三個字,楊金輝心裏就像被千萬隻螞蟻啃 一般,狠狠的把柺杖丟到李春珍的面前,氣得全身肌肉跳抖著:「誰……誰說我是……我是跛腳的?我不用柺杖也……也能走……能跑……能跳……。」


  楊金輝的右腳和左腳的差別,只是右腳踝關節以下的部份被截鋸了,他用左腳在海堤上跳了五六步,重心拿不住,跌了一跤,爬了幾次,都沒爬起來。


  李春珍拾起柺杖,爬上海堤,扶起楊金輝。


  楊金輝感激的說:「謝謝妳!」


  「受傷了沒有?」


  楊金輝拉起褲管,揉撫著膝蓋,說:「只擦破了一點皮。」


  「對不起,我不該叫你的綽號。」李春珍很難為情的把柺杖遞到楊金輝的面前,說:「以後我再也不會叫你的綽號了。」


  楊金輝直起腰來,接過柺杖撐在腋下,苦笑地說:「我本來就是個跛腳的孩子嘛!可是,一聽到別人叫我『跛腳的』,心裏就很生氣。」


  李春珍繃緊的心情,輕鬆了許多。


  楊金輝望著李春珍瘦削而蒼黃的臉,說:「妳沒吃午餐啊!」


  李春珍知道自己瞞不住楊金輝,只是含著淚,點點頭。


  「以前妳也是沒吃午餐。」


  「嗯!」李春珍的淚水,再也堵不住了:「這是我的秘密,請你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好的。」楊金輝覺得自己的眼睛熱熱的,很想哭:


  「妳一天才吃兩餐,怎麼受得住?」


  「習慣就好了。」李春珍從衣袋裏掏一枚十元硬幣,說:「我的叔叔每天給我十塊錢,叫我中午去吃麵,我都捨不得花,暗地裏存起來。我已經存了快五千元了。」


  「哇!五千塊錢?我從來沒拿過五千塊錢,到底有多重啊?」


  楊金輝有一只儲蓄的豬撲滿,存了一百多元,就覺得很重了。


  「嗯!我也不知道,那要看是鎳幣,還是紙鈔。如果是鎳幣,就比較重,換了鈔票,就輕多了。」李春珍擦乾了眼淚;「如果我不把賣破銅爛鐵的錢拿給叔叔,我現在就有更多的錢了!」


  「妳的錢那麼多,提得動嗎?」


  「我拿去跟人換鈔票,尤其是一百元的鈔票,有十幾張了,並不重!」


   「可是,」楊金輝小聲的問,恐怕被小偷聽到一般,「妳存那麼多錢幹什麼?」


  李春珍握緊拳頭說:「只要有錢,就能夠做很多事情。」


  「老師常常告訴我們,健康比金錢重要,妳不吃午飯,對身體是很不好的。」楊金輝的口氣,好像是哥哥在告誡妹妹,又說:「走吧,我們回學校去!」


  李春珍小心翼翼的扶持楊金輝走下海堤,彷彿姊姊細心地照拂著幼小的弟弟。


  楊金輝一邊走,一邊說:「還沒轉學時,我家住在山腳下,」楊金輝指著遙遠的青山說:「有一次,跑到山下去玩,一架飛機飛過山頂,從飛機後門掉出了許多黑色的東西,妳猜猜看,那是什麼?」


  「猜不著,」李春珍聽得津津有味,催促著楊金輝:「快說嘛!」


  楊金輝得意的問;「妳有沒有看過國軍跳降落傘?」


  「沒有!」


  「那就是國軍在跳傘啊!」


  「唷!」李春珍驚訝而羨慕的望著楊金輝。


  「好漂亮的降落傘,在天空擺過來擺過去,慢慢地降下來!」楊金輝望著藍亮的天空,彷彿有降落傘正在緩緩的飄降:「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長大以後,去當傘兵,保衛國家。」楊金輝的聲音逐漸小了:「可是,我的腳斷了,聽說腳斷的人不能當兵。」


  「沒有關係,王老師說過,保衛國家,不一定要去當兵。」


  「男生都要當兵,只有女生才不必當兵,要是男生不去當兵,是會被女生看不起的。」


  「不會的,要不然女生怎麼會選你當班長?王老師說過,腳的用處只有走路,雙手是萬能的,有了雙手,就可以做大事業;」李春珍忘記了飢餓,笑著說:「腳的毛病,不一定會使你倒下來,反而會站得更穩固,你說,是不是?」


  聽了李春珍的安慰,楊金輝覺得很開心,他的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那天下午,李春珍去福利社買了一個五元的麵包充飢;以後,她每天只存了五元。


  王伯亞老師從軍中退伍之後,就到豐漁國民小學任教,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二十二年,成為全校最資深的老師。他的妻子和女兒,留在大陸,失去連絡,他來台灣以後,雖然有一些熱心學生家長,要為他做媒,但他始終沒有再婚的打算,寧願孤伶伶的住在單身宿舍裏,也有人勸他收養個孩子防老,他說以後會考慮考慮。


  這一天,第一節上課鈴響了,王老師抱了一疊生字作業簿,心情愉快的走進五年三班教室。行禮如儀後,王伯亞老師取下眼鏡,揉一揉微微外突的雙眼,就逐一發還生字作業簿,叫到「李春珍」時,卻沒有應聲,就戴上眼鏡,望第四排看去,發現李春珍的座位是空著的,就問:「李春珍到哪兒去了?」


  大家的眼光都投注到那個空位,有些人說:「她今天沒來。」


  王老師光禿的頭額有一道三公分的疤線,離眉毛不過一指寬,是在台兒莊戰役時被砲彈破片劃傷的,他皺著眉問郭美文的時候,那道疤線好像打了一綹結:「妳不是住在李春珍的隔壁嗎?她為什麼沒來上學?」


  郭美文背著兩條小辮子,站起來,眨一眨那雙大大的眼睛,說:「我只知道昨天晚上,她被她的叔叔罵了很久,後來提了一個花布包袱跑出去,整個晚上都沒回來。」王老師的心口,彷彿被人擊了一拳:「她的叔叔有沒有立刻去找她?」


  「沒有,」郭美文搖搖頭,辮子也跟著晃了兩下,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並不大,兩唇只是微微地張開,倒是那雙大眼睛,不住地眨呀眨的,好像會說話,她又蠕動著嘴巴,說:「李春珍剛跑出去的時候,我的爸爸和媽媽要拉她回來,她卻拼命的跑,一下子就不見了,她的叔叔根本沒出去找她。」


  「妳早晨上學時,她回來了沒有?」王老師再拿下眼鏡。


  「她家的門還關著。」


  許多人都輕聲地談論李春珍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她想去哪兒?


  王老師從灰褐色夾克的口袋掏出一條藏青色的手帕,在堅挺的鼻樑揉擦了幾下,才慢吞吞的說:「老師要去李春珍家裏,你們拿出國語作業簿,把第六課的生字寫三遍,不要吵鬧。」


  王老師把生字簿發給學生,掛起眼鏡,匆匆地走出教室。


  小朋友們都忍不住地嘰嘰咕咕的,有幾個女生還圍到郭美文旁邊,問長問短,整個教室好像菜花田邊的蜂箱。


  王伯亞老師向校長報備,然後趕到李春珍家裏時,已經氣喘吁吁了,汗水一顆顆地從額頭的毛孔冒出來。


  李春珍的家,比以前更破舊,屋簷的瓦沿兒,長滿了青苔,簷下張掛了許多漁網,漁網的網眼上,又結了許多蜘蛛網。牆上的石灰,斑斑剝剝的,露出暗紅色的磚肉,窗框上的鐵條,也鏽蝕成為棕紅色,窄小的走廊上,橫掛著一支掉了髮鬃的掃帚。


  客廳的門敞開著,王老師站在門口,敲一敲門板。


  「是誰啊?」從客廳隔鄰的房子裏,傳出來低沉的聲音,王老師聽得出是李石虎在裏頭應著。


  「我是春珍的老師。」


  李石虎走出來,他穿著一件黑色長袖襯衫,在寬廣而黝黑的臉上,有一絲絲掩蓋不住的倦意:「王老師,有什麼貴事,請進,請進!」


  王老師聞到濃濃的酒味,問:「春珍呢?怎麼沒去學校上課?」


  李石虎露出滿口烏黑的牙齒:「昨晚我嘀咕了她幾句話,她就拎著包袱出去了。」


  王老師覺得很訝異:「怎麼不阻止她?」


  李石虎呶一呶雙唇,多日沒刮的鬍子,彷彿被風吹動的野草,揚了幾下:「我喝了酒,沒想到這一點。」


  王老師愁苦著臉:「有沒有告訴你,她要去哪兒?」


  「她哭著走的,沒說要去哪裡,」李石虎搬了一張藤椅過來,放在王老師的旁邊,說:「王老師,請坐。」


  「謝謝!」王老師坐下來,他的背,彎駝著:「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不會的,我小時候也常常離家出走,最後還不是跑回來?春珍是女孩子,也沒見過什麼世面,非常單純,不到兩天,就會回家,這一點,我有十足的把握。」


  「依你猜想,春珍會跑去哪裏?」


  李石虎自己坐在另一張破椅子上,挽起衣袖,他的兩隻手腕各刺了一隻鷹,說:「一定是看她的爸爸媽媽的墳墓。」


  王老師的心跳越來越急促:「她怎麼敢在黑夜裏去墳場?那多危險?要是被蛇咬了,豈不是……,哎,真是急死人!」


  「昨晚是我的大哥大嫂的忌日,靈氣最盛,她怎會不敢去?說不定是他們來帶走她的。」


  「李先生,」王老師很生氣,但沒有表露出來,只是以責備的口吻說:「春珍是你的姪女,你怎麼忍得下心讓她半夜離家?」


  李石虎很尷尬,想要推諉責任:「我勸過她,她不聽話,我有什麼辦法呢?」


  「你總該拉住她,不讓她走啊!」


  「昨晚我多喝了兩口酒,路都走不穩,怎麼拉得住她呢?」


  「別談昨晚的事了,走吧,我們一起去找她回來。」


  「王老師,你用不著這麼急性子,春珍那孩子,只不過是一時賭氣,遲早一定會回來的!要是中午她還不回來,再去找,還不遲阿!用不著替她擔心;而且,今天工地停工,我和朋友約好了要打牌,人數剛好湊成一桌,我沒去,他們就玩不成,你想先去找,我也不反對,何況你也知道春珍的爸媽合葬在什麼地方。」


  李石虎認為自己的理由冠冕堂皇。


  王老師氣憤填膺,立時告辭,來到李石龍和李陳妹合葬的墳墓,仍然沒有找到李春珍;不過,在墳頭有三柱香,還沒燒盡,香煙裊裊,墳庭的冥紙灰,也沒被風吹散,王老師推測,李春珍剛離開不久,或是看見他來了,故意躲避。


  「李--春--珍,妳在--哪裡--。」


  王老師連續喊了幾次,仍然看不見李春珍的影子,只好低著頭離開了--他的腳步彷彿有什麼東西絆住,不容易拉開邁步。


  看不見王老師彎駝的背影時,李春珍才從一座高隆的墳墓後面走出來。


  李春珍穿著豐漁國民小學的制服,手裏拎著一個包袱,她的雙眼哭紅了,臉頰沾染一些泥沙;她覺得肚子很餓,口也很渇,走起路來無精打采,搖搖晃晃的。


  李春珍咳了幾下,走到她的父母的墓前,跪下來,合起雙手,閉目禱念著:「爸爸,媽媽,我要去很遠的地方賺錢,請您們保佑我……。」


   然後,才提著包袱,拖著疲累的步伐,走上陌生的旅程。她很擔心在路上會遇到熟識的人,就挑偏僻的路走,可是,偏偏遇上了楊金輝的媽媽。


  楊金輝的媽媽雖然和李春珍不很熟,卻有點兒印象,她說:「妳不是春珍嗎?怎麼沒去學校上課?要去哪裏啊?」


  雖然是連續三個問題,但李春珍沒有一一作答,只是說:「舅媽生病了,我要去看她。」


  有生以來第一次撒謊,李春珍覺得滿臉發燙。


  「噢,」楊媽媽慈藹的摸一摸李春珍散亂的頭髮,說:「妳的臉很髒,我幫妳擦一擦。」


  楊媽媽掏出一條手帕,擦去了李春珍臉上的沙土。李春珍覺得有一股溫暖的母愛,從楊媽媽的手心,流進身體裏面。


  「好了,趕快去,路上要小心啊!」


  楊媽媽叮嚀著;李陳妹去世以前,每天早上李春珍的上學時,也都是這樣關心的叮嚀著。


  「謝謝您,楊媽媽!」


  「乖孩子。」楊媽媽摸摸她的頭,走了。


  李春珍心裏很感激,也很難過。她想:「楊媽媽對我這麼好,為什麼要欺騙她呢?如果她知道我說了謊,她會不會幫我擦臉呢?會不會說我是『乖孩子』?」


  李春珍越想越害怕,她從來沒想到說謊是令人怕得發抖的壞事,尤其是她想到三年前,外婆家裏發生火災,外婆、舅舅、舅媽都喪生火窟,心裏更是恐慌。


  路邊有一株紅色的草莓,在陽光下閃耀著,好像她的母親生前出門遊玩時,戴在右手中指的紅寶石戒子;她摘了五枚,放進嘴裏一嚼,酸酸甜甜的汁液,使她覺得更餓了。她開始有點昏暈,喉嚨有點兒刺痛;也許是昨夜在墳場過夜著了涼吧?她想。


  放眼望去,東邊是錦黃色的油菜花,西邊是濃密的甘蔗園,南邊發亮的水田裏,有幾個農人忙得都沒抬起來;北邊是疏落的農家,每一家的煙囪,都冒著一縷淡淡的炊煙,塗抹著藍油油的天空。


  太陽烘晒著寧靜的田野,也蒸烤著疲乏的李春珍;她繞過甘蔗園,終於看到了隱藏在甘蔗園後面的村莊。那兒的樓房緊挨著,汽車的喇叭也一聲接著一聲的跑過來,向李春珍打招呼。


  李春珍的雙腳痠疼,不大聽話,心裏想走快一點,腳步仍然邁不開,走了許久才走進村莊。


  李春珍一進入村莊,就覺得眼熟。她問了一個老人,才知道自己只不過走進了鄰村的小街市。一定是自己繞了大圈子的路,才會繞昏了頭,心裏也跟著忐忑不安。


  她覺得路人都用責備的眼光她,似乎每個人都知道她是一個逃學、離家出走又會說謊的女孩;當她走到一家麵攤前面,鼓不起勇氣走進去吃午餐,只好躲在對面騎樓的廊柱邊,癡癡地凝望著,不斷嚥著苦澀的口水。


  煮麵的胖女人,穿著一套黑色無袖緊身旗袍;旗袍的縫線好像要繃裂了,油汁似的汗水,從雪白的胳臂擠了出來;她的臉,被熱滾滾的熱氣蒸得像剛出籠的大饅頭;她的眼睛雖然像裂縫,卻十分尖利;透過白濛濛的麵湯蒸氣,她發現李春珍在窺伺。她以為李春珍是行乞的女孩,就放下湯勺,向李春珍招招手。李春珍被她這麼一招手,原有的犯罪感覺一下子都湧回了心頭,著了慌,轉身就跑,不料前面來了一個警察,她又立刻回頭,拼命的奔逃。


  警察見李春珍提著小包袱,行動慌張,心中的疑問,使他本能地追了過去。


  李春珍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警察一步步追過來了,嘴裏不住地大叫「抓住那女孩!」更使李春珍急得心都要跳出來。


  前面的路人,聽到警察的呼叫,紛紛出來馬路上,堵住李春珍的去路。


  李春珍臉發白了,手腳也不聽指揮,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


  下午兩點鐘。


  天氣悶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警察分駐所裏的氣氛,十分肅穆。


  李春珍吃過了一碗熱騰騰的肉絲麵以後,緊緊地偎在王伯亞老師的身邊,滿臉畏怯的神色。


  把李春珍帶回分駐所的警察,坐在王伯亞的對面,李春珍的布包袱,擱放在他的桌上。


  警察握著原子筆,和藹地對王伯亞老師說:「王老師,如果李春珍沒有穿豐漁國民小學的制服,我就對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真是倔強,我問她許多話,她都不回答,只是流眼淚。」


  王老師撫摸著李春珍蓬亂的頭髮,說:「小孩子,最怕警察;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好啦!」


  「她的爸爸是誰?」


  「李石龍。」


  「李石龍?」警察覺得十分意外:「兩年前和他妻子一塊兒喪身外海的李石龍?」


  「正是他!」


  「李春珍現在的監護人是誰?」


  「李石虎。」


  「真巧,中午我們才抓住一個李石虎,也是住在豐漁村。」


  「豐漁村只有一個李石虎,那一定是春珍的叔叔,他怎麼啦?」


  「賭博時,打傷了人。」


  李春珍的雙手緊緊的拳握著,好像別人要從她的手裏搶去什麼東西似的。


  王老師緊鎖著眉頭,他撫摸著李春珍散亂的頭髮,問:「李石虎要不要坐牢?」


  「免不了的。」警察打量著李春珍,又問:「王老師,你能確定李春珍在學校裏是好學生嗎?」


  「我可以保證!」


  警察搖搖頭,不很信任的問:「好學生,怎麼會逃學呢?」


  「離家出走,並不是為了逃學。」


  「事情不能一概而論,不過,在李春珍的包袱裏,有四千九百多元,這些錢的來歷,值得推敲。」


  「四千九百多元?」王老師懷疑地凝視著李春珍。


  李春珍看得出來王老師也懷疑她的錢有問題,她的心,劇烈地收絞著,伏在王老師的胸前哭泣著。


  「不會的。」王老師停了一會兒,很肯定的說:「在學校裏,她是品德良好的學生。」


  「也許這四千九百元是她的第一次不良紀錄。」


  李春珍不知道要如何辯駁,只是反覆的說:「我沒有偷錢,我沒有偷錢……。」


  王老師安慰她:「不要哭,老師知道妳沒有偷錢,只要妳告訴警察叔叔,妳這些錢是怎麼來的,他也會相信,妳沒有偷錢。」


  王老師緊緊的握著李春珍的瘦小的左手,李春珍極力的抑制自己被曲解的激動情緒。


  隔了片刻,李春珍抽噎著:「昨天,是爸爸媽媽的忌日……,郭美文的媽媽,送我兩條魚,一隻雞腿,我就把魚煎了,炸好雞腿,放在供桌上要祭拜爸爸媽媽的靈位時,叔叔正好從外面喝醉酒回來,就把煎魚和炸雞腿搶去吃,我很生氣,和他吵起來,他叫我『死出去』,我就將過去存下來的零用錢,和兩套換洗的衣服,打成包袱,去墓場陪爸爸媽媽過了一夜,」李春珍的眼睛閃耀著興奮的光輝:「我夢見了爸爸和媽媽。」


  王老師又問:「天亮以後,妳為什麼不回家?」


  「怕叔叔打我。」


  王老師舒了一口氣,問警察:「你相信了吧?」


  警察仍然搖搖頭:「李石虎不可能給她那麼多零用錢,不信,我們去拘留所問他就知道。」


  看見警察陪著李春珍和王老師,李石虎吃了一驚。


  警察問李石虎:「昨天,你曾經拿領用錢給春珍嗎?」


  「給她十塊錢。」


  警察回頭望了王老師一眼,又低頭看臉色發白的李春珍。


  李石虎又說:「兩年來,春珍上學時,我都給她十塊錢,讓她中午去吃麵。」


  警察說:「在春珍的包袱裏,有四千九百多元。」


  李春珍靠近李石虎,仰起頭,說:「叔叔,那些錢,都是您給我的,以前,我中午都沒去吃麵,把錢存起來,直到上星期,楊金輝告訴我,健康比金錢重要,我才去吃一碗五塊錢的陽春麵。」


  王老師和李石虎都詫異地盯著李春珍。


  警察也覺得很對不起面前滿肚子委屈的女孩,他捏捏李春珍的下巴,說:「怪不得妳這樣瘦。」


  李春珍覺得好愉快,咬住下唇,不好意思的退到王老師的身邊。


  李石虎用慚愧口吻對王老師說:「今天早上,實在對不起您。」


  王老師陪著笑臉說:「我並不介意。」


  李石虎懇求著:「今後,請您好好照顧春珍。」


  王老師走上前,說:「李先生,我很早就想和您商量一件事,但是,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哦?請說!」


  「如果你不反對,我想……,」王老師轉過頭來,望著春珍,說:「我想收養春珍。」


  李石虎愣住了,他沒有想到王老師會提出這個要求,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才好?


  「我知道!這個要求太過分了,並且,對你有點兒不禮貌。」


  「不,王老師,請聽我說,我很瞭解你的心意,雖然我是春珍的叔叔,但是,過去兩年以來,我並沒有盡心盡力的照顧春珍,我也覺得很對不起在九泉下的兄嫂;俗語說得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要收養春珍,這個要求,對我來說,並不過分。」


  「您的意思是……。」


  「我當然要答應,因為,現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是讓春珍過比較好的生活,你收養她,最好不過。」


  李石虎伸出手來和王老師緊緊握在一起。


  警察告訴王老師:「如果您要辦理收養手續,就要快一點辦理,因為明天就要把李先生移送到地檢處了。」


  李春珍雖然很認真的傾聽,卻不懂王老師和李石虎商量什麼事,就好奇的問警察。


  警察蹲下來,扶著李春珍的肩膀,指向李石虎,說:「他是妳的誰?」


  「叔叔呀!有什麼不對?」


  「不錯,他是妳的叔叔,」警察指著王老師,又問:「他呢?」


  「老師。」


  「對了一半,」警察又說:「從現在開始,妳也可以叫他伯伯或爸爸!」


  「什麼?」李春珍睜圓了眼睛,大惑不解的說:「怎麼啦?你們大人也在辦家家酒嗎?」


  王伯亞老師抱著春珍,樂得哈哈大笑,警察和李石虎也忍不住笑了。


                                 (本篇小說全文10038字,文字繕打──廖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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