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戲   黃瑞田


        今年秋收,家家滿倉,戶戶成,村民大會時,有人提議在下元節擴大祭祀玄天上帝,這個提案在如雷的掌聲中獲得通過,並且決定延請兩團掌中班,連續賽演三天布袋戲酬神。


         農曆十月十四日早晨,供奉玄天上帝的爐主趙長城,就差遣十個頭家在土地廟前的廣場搭起兩座戲臺。下午一點鐘左右,兩團掌中班一切準備就緒,彼此打個招呼,於是鑼鼓聲震天價響,戲就開演了。小販的叫賣聲流進觀眾的喝彩聲加上鞭炮儳入鑼鼓聲,使整個廟場喧囂成一口沸滾的鍋子。


     第一天日夜兩場戲,遠近馳名屢賽不敗的長興閣掌中班却輸給新興閣掌中班,大大地出乎一般人預料之外。


     晚場戲散場後,新興閣掌中班主演者吳雄傑倒了一杯茶,在戲臺後面陰暗的角落啜飲,長興閣掌中班主演者黃東世走過來跟他握手祝賀;午餐時,爐主趙長城就替他們介紹過。


     黃東世說:「吳先生演技超羣,小弟望塵莫及,以後還請您多多指教。」


     「不敢當,」吳雄傑拱拱手說:「若不是兄台讓步,我怎能險勝呢?」


    「好說好說,」黃東世讚賞着:「吳先生的演技確實是超人一等。」


     吳雄傑撇開話題說:「我的嗓子啞了,明天恐怕不行囉!」


   「吳先生的聲音還是那麼宏亮,明天一定有一套更吸引人的說辭。」


   「那裏那裏,」吳雄傑喝了一口茶,說:「每次上臺,都是信口開河,祇要觀眾不感到矛盾就好了。」


       「這還不是平常努力的結果?」


      「我正在學習階段,上臺的記錄,不出三十次。」


      「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黃東世看看四週沒人,從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塞進吳雄傑的手裏,輕聲地說:「吳先生,這點小意思你收下。」


       吳雄傑看清黃東世塞給他的是五張百元大超時,莫名其妙的問:「你這是幹嘛的?」


     黃東世截住吳雄傑話說:「兄台收下就是了。」


     吳雄傑顯得有點生氣,一臉正色地說:「我不知道你的用意。」


     黃東世愣了一愣,露出滿臉笑容,咳了兩聲,眨眨眼說:「明天,希望吳先生能讓小弟搶個光彩。」


     吳雄傑把錢遞到黃東世的面前,不悅地說:「請你不要低估了我的人格,雖然新興閣過去沒有多少光榮的成績,但是我們全體團員對於『榮譽』這兩個字,仍有高度的熱誠。」


     黃東世尷尬地陪着笑臉,不接回吳雄傑遞還他的錢,輕聲地說:「是不是這些錢寒酸了一點?加倍,怎麼樣?」


     吳雄傑氣憤填膺,板起臉孔,厲聲地說:「請你自重點!」


     黃東世碰了一鼻子灰,接回那些錢,向吳雄傑瞪了一眼,惱羞成怒地說:「明天下午你要是不給我面子,咱們走着瞧。」


     吳雄傑迷惘地望着黃東世的背影,困惑地搖搖頭。


     當了爐主的趙長城,是全村最忙碌的人,它要掌理平安戲的一切事務,還要負責兩團掌中班的吃住,其它瑣瑣碎碎的事情,還得由他費一番口舌,分派頭家去做,做不好,挨罵的是他。平安戲及神事的經費來源是每一房的丁口緣金,非常有限,絕不能透支,否則吃虧的是自己。兩團掌中班共有二十餘人,趙長城家裏床位不多,祇好自掏腰包,安置他們到旅館住宿,幸好他的經濟情況還過得去,負擔得起這筆額外的開支。


     趙長城目不識丁,賬目就由村紳李阿山代為掌管。在老一輩當中,李阿山的學識最豐富,因此他就成為村裏的祭司。


     下元節,遭殃的是雞鴨,家家戶戶都準備在下午提牲禮去祭壇膜拜。關心神事或者看不清布袋戲演的是什麼名堂的老叟,都圍到神壇前面看祭司李阿山主持祭典。


     李阿山上完七炷香,就跪在一張蒲團上面展讀謝神文,然後將村子裏各家的丁口數目稟告玄天上帝以及雲遊路過的神祇;過了好一會,才再度虔敬的上了一束香,進行全村人們最為矚目的擲筊儀式,由玄天上帝選出一個新的爐主及十個頭家。報名參加擲筊的弟子共有四十七戶,若是得了聖筊,就繼續投擲,笑筊就換人。投擲到下午五點鐘左右,詹雲健終於以十一聖筊榮當爐主,趙長城就依照往例,將這個消息帶去給詹雲健。


     倚靠砍柴為生的詹雲健,住在五龍山的半山腰,離村子還有一程,有時候,天氣不好,雲霧翻湧,就看不到山底村裏鴿籠大的房子;由村子通往他家的山路又陡又崎嶇難行。山頂上是鄰鎮的山上里,已經略具市集的規模,距離他家很近,所以每天下午,他都把砍來的木柴挑往山上里變賣,換些生活必需品回來維持一家五口的生活。


     由於沒有裝設電燈,詹雲健全家在太陽甫落之際,就用罷了晚餐,入夜之後,詹雲健就拖着一身疲累陪着三個孩子去睡覺了;他的妻子廖靜梅還在廚房裏收拾碗碟。


     「有人在嗎?」


     廖靜梅非常訝異,這麼晚了還有人找上門來,擦乾雙手,纔從昏暗的客廳出來,說:「喔!原來是先生,請進請進。」


     趙長城還沒喘定氣,跨進門,笑着說:「玄天上帝要到貴府住一年。」


    「你說什麼呀!」廖靜梅揣不着趙長城的葫蘆裏到底賣什麼酒,搬一張籐椅過來:「請坐!」


    「雲健當了爐主。」趙長城投進籐椅裏,吁了一口氣說:「山路真難走。」


    「怎麼會呢?雲健當了爐主。」廖靜梅的眉頭打了一個結。


    「不是開玩笑的呀!十一個聖筊哩!」


    「雲健沒有當爐主的興趣。」


    「他交丁口緣金的時候,說要碰運氣。」


    「我倒要問他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廖靜梅滿懷不高興的轉身進入臥房。


     過了片刻,詹雲健走出臥房,扣着上衣的鈕釦說:「趙兄被什麼風吹來的?」


    「恭喜你,雲健,你的運氣真好。」


    「託你的福,」詹雲健欣悅地說:「也許玄天上帝能為我家帶來財運。」


    「你真傻,」廖靜梅帶上臥房的門,嘰咕着:「我們的人手少,地方又窄,三餐唯恐吃不飽,還……。」


    「靜梅,」詹雲健不勝其煩地說:「請妳去沏一壺茶吧!」


    「不說就不說,」廖靜梅雙腳跺了兩下,轉身向廚房,走着說:「先跟你講好,明年的今天,我要回娘家!」


    「女人就是這個樣子,」詹雲健搬一張籐椅,坐在趙長城的身邊,興緻勃勃地問:「當爐主,是什麼滋味兒?」


    「你這個問題很有趣,」趙長城用左手撫一撫滿臉針刺般的鬍鬚,無限感慨地說:「不過,當爐主並不是有趣的事,現在我已經虧貼了五百多塊錢,大家還以為我吞賺了丁口緣金呢!」


    「真的!」詹雲健吃了一驚,五百塊錢對於他來說,是一個大數目。


    「我不曾騙人。」


     詹雲健全身冷了半截,嘟噥着雙唇站起來,在矮窄的客廳內踱過來又踱過去,他的夢碎了,碎成粉……。


     過了片刻,廖靜梅提着一壺沏好的茶到客廳,正在倒入瓷杯的當兒,門外響起了一陣急遽的腳步聲,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踉踉蹌蹌的跑到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叔……叔……。」


     趙長城看清來人是大侄兒趙文吉,連忙迎過去:「阿吉,什麼事?」


     「不好……了,他們……。」趙文吉斷斷續續地說:「他們……他……們……。」


     「你歇會兒再說。」趙長城憂心忡忡地把趙文吉扶進屋子裏,撫着他的背說。


     詹雲健和廖靜梅也走上前,焦急地等着趙文吉說明來由。


     趙文吉深深地吸了七八口氣,才稍微平和下來說:「長興……閣的黃……東世,殺死……殺死了新……新興閣的……吳雄傑。」


     「什麼?」趙長城非常震驚,迫不及待的問:「鬧了什麼糾紛?」


     「好像……是因為下午……新興閣又贏了……長興閣一場戲……。」


     「不可能因此動武呀!」


     「也許有宿仇。」詹雲健望着趙長城。


     趙長城急得團團轉,思索了半天,還想不出半點構成兇殺的原因,昨天晚餐,今天的早餐和中餐,他們不是相處得相當融洽嗎?於是他拍着趙文吉的肩膀說:「我們快點回去吧!」走到門口,趙長城回過頭來對詹雲健說:「雲健,明年祇要過爐就好了,最好不要演平安戲。」


     目送趙長城和趙文吉的影子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之中,呈現在詹雲健眼前的是一片不着邊際的茫然。〔原載「新生副刊」〕  文字繕打:黃姿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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