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瑞田


      麵攤很窄,兩張油膩得可以搓出汁的桌子,緊緊地銜接着,桌底下擺了八張塗紅棕色油漆的小圓櫈,七張高腳竹椅,空着沒人坐。劉明冬蜷伏的坐在最裏面的位置,面朝外,把高腳竹椅坐得吱吱價響。劉明冬捧起那隻大碗,將麵湯喝光,然後將大碗放在一旁,舐舐唇角。又叫了一碗陽春麵。麵攤的篷簷垂得很低,一看就知道是違章建築。攤子裡很悶熱,充斥著青濛濛的油煙,很刺鼻,劉明冬不住地打嗆。街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並不多;擺麵攤的胖女人把熱騰騰的陽春麵端過來,擱在劉明冬的面前,然後兀自抹了一把額汗,擦在髒黑的圍兜上,走到攤外透空氣,雖然攤外的陽光很兇猛,總比攤子裏的油煙好得多。劉明冬左手扶在桌沿,邊吹氣邊吃着,汗沁在額頭。夾起一小綹一小綹的麵條,麵條很滑,不必嚼就可以唏嚕唏嚕地吸下肚。遠遠地傳來一陣喧天的嗩吶,劃過天空,飃進麵攤,游入劉明冬佈滿污垢的耳孔裏。又有人死了。劉明冬抿緊唇角,把一半已放進嘴裏一半還垂在碗裏的麵條用嘴唇咬斷,竊竊地想,在這個窩囊的世界裏,我又少了一個競爭的人。於是,他又捧起大碗,喝了一大口湯,祇喝了一大口就感到漲溢的逼迫。放下大碗,用筷子將剩餘的麵條一條條的撈起來吃。直到沒有什麼可撈了,才掏出一張縐縐的五元小鈔,擱在桌上,然後走出麵攤。


      錢在桌上。劉明冬告訴那位胖女人。那位胖女人轉過頭來應一聲好,又把臉轉向街的北邊盡頭處。一隊雪白的送葬行列不斷地從另一條街轉入這條街,嗩吶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劉明冬在燠熱的太陽下不寒而慄,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求生意念不住地湧上來,他莫知所措的拔足向街的南邊疾走而去。街上來往的行人驚愕地望著劉明冬,他們困惑了,以為要追什麼人,但劉明冬要擺脫的却是死亡,他怕聽到嗩吶的哀嚎,他怕看見雪白的孝服,那囚梏的棺木,那道士的鈴噹……,它怕卽時被死亡的徵兆所感染而孤寂地死去,然後被筍白的蛆蟲啃食成一堆白骨。


      他疾走了一陣,忽然感到腹部、腰際隱隱作痛,氣也幾乎喘不過來,於是劉明冬頓時萌出取巧的念頭,像幽靈一般地閃入一條小巷,把要命的嗩吶聲甩得遠遠地,以及拋開那些詫異且痴傻的每一雙眼光。劉明冬拖着顚躓的腳步,吁吁的喘氣,湧起一股永生的信心。汗衫濕透了,狐臭味很濃,它自己聞得出來。滿臉都是圓溜溜的汗珠,於是,劉明冬掏出一疊衛生紙在嘴角抹拭了兩下,然後抹向額、鼻尖、雙頰、下頷、頸子;衛生紙濕透了,爛了。劉明冬把衛生紙掬出一灘汗汁,然後丟在一家雜貨店的門前。小巷闃寂無人,陽光很有勁的粉刷着小巷北面的牆壁,熱烘烘的暑氣,使人難熬。


      快步的走出小巷,又是一條通往火車站的寬廣馬路,劉明冬滿意的向一位迎面而來的摩托車騎士傻笑,目送那位騎士揚着淡青色的汽油煙遠去,他很有把握的私語着:劉明冬,如果……如果我有一輛摩托車,一定要和那個傢伙賽車。


      天空流着陶器時代的藍釉,濡染了劉明冬脈管裏的血液。劉明冬不禁喃喃地讚嘆着:今天的天氣,和陽春麵一樣好。劉明冬得意的笑在心裏,忖度着:這種天氣逛大街最好,不過我的午覺還沒睡。


      街上的車輛,並不比行人多,安步可以當車。傘蔭下的女人,裸露出誘人的肌膚。劉明冬很認真、很貪婪的讀着每一張向他行注目禮的面孔,但是,他始終讀不出那些所謂陌生的真義;不過,他也感到很滿意,因為他讀不懂別人,別人當然也讀不懂他;世界上祇有他讀得懂自己的心思。


      遠遠的,劉明冬雪亮的看到一股洶湧的人潮被火車站排泄出來。一種荒漠性的悵惘滋長在劉明冬黧黑的臉上,太古老的歷史永遠被某些無生命的東西咀嚼着。火車站,人生的小站,人生的小站,火車站。有一天,人會不知不覺的走到終站受人論定,彼時,宿居於浮屠或者玻璃棺都是一種意義──死亡。劉明冬憤憤地詛咒與生俱來的命運,一羣羣的人走出火車站,逃避着某些意外,而我為什麼永遠不能從車站裏搬出來呢?車站,車站!使人聯想到死亡的車站;這個車站,該不是我的終站吧?


 


 


      劉明冬在候車室裏觀望了一陣,被茫然包裹着,一種當模特兒的意念油然而生,躺給別人投注不屑的、同情的眼光,多麼殘酷的際遇!候車室裏那幾張長椅上,零零落落的蜷曲着幾個倦了的旅客。


      劉明冬在一張空洞的長椅上躺直,懶散的眼光,不放過對面牆上白灰的裂痕。把眼光移向旅客留言的小黑板上,劉明冬的眼睛陡然一亮,喃喃地唸着幾行歪歪斜斜的小字:明冬,我有急事,先行一步,搭十一點十五分的快車北上。思蕙。


      劉明冬霍然坐起,雙唇不住的抽搐着,轉過頭望着候車室的壁鐘。三點四十一分。擺錘垂直地掛着。劉明冬不禁苦笑──為壁鐘的死亡而笑,也為往事而笑。


      把三天當做三十年,甚至三百年、三千年、三萬年,的確是可笑的事,但劉明冬確實有這種可笑的錯覺,而且這種錯覺已佔有了他的惺忪睡意。劉明冬極力地想要休息片刻,於是,畢恭畢敬的把眼皮闔上,這樣可以摒棄一切視覺的阻礙──所有有形的事物都是一種障礙,而事實上閉上眼睛就是一種最貼切的、不被厭惡的障礙。


      都市活在劉明冬的耳裏,幾乎小鎮所有的聲音都注入劉明冬的心裏。汽車的囂叫是小城的聲息,是生命的涵蘊,而這些概念都逐漸地從劉明冬雜沓的思維裏消失,甚至他的思維一絲一絲地被抽罄了。


 


 


      有一位打扮入時的女郎,帶着兩渦淺笑向劉明冬走過來,一步比一步輕盈,一步比一步嫋嫋,似乎一陣微風就可以將她像煙一樣吹散。


      喔!李思蕙,不,思蕙,思蕙,我的思蕙,我的思蕙憔悴多了。劉明冬囁嚅着。


      明……冬,我……去……了。


      思蕙,思蕙,妳……妳沒有去,妳依然活着,妳沒有去,明天妳會走到我面前來。劉明冬捏緊雙拳極力的否定。


      那些水,該死的水使你蒼白,你很冷,我要脫下一件夾克給你穿,記得在山上的日子吧!啊,思蕙……為什麼你不笑?


 


 


      睜眼向四周一瞧,車站裏的旅客很多了,每一束奇異的眼光都集中在劉明冬的身上,感到赧然,站起來,匆匆的走出候車室。


      劉明冬疾步向郊外走去,茫無目的的走去,或許會走到海濱,或許會走到公園,或許會走到墳場,或許會走到路的終點,或許會走進一個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家;啊,溫暖的家。母親的慈祥,兄弟的友愛,那一縷燃燒生命所發出來的溫馨……,劉明冬感到生命被冷凍着,逐漸的冷却,逐漸的冷却……。


      李思蕙,李思蕙,李思蕙,李思蕙,李思蕙,滾滾滾滾,滾吧,滾出我的腦子,我要忘記妳,滾吧滾吧,滾……。


      流浪流浪流浪,多少人羨慕着流浪的生涯,總是以為度着逍遙愜意的日子,流浪是必然的程序;多少人企圖擺脫流浪的枷鎖,然而流浪慣了的人,却不適應於固定的生活環境的那麼板滯,那麼平凡,那麼俗氣,那麼機械,那麼狹隘,那麼他媽的……。


      一朵流雲在劉明冬的仰視裏炫耀着所謂盲目的輕快。


      你也在流浪?


      我會走路時,就開始流浪;在我的生命旅途上,找不到重疊的脚迹。


      你像一陣旋風在尋找歸宿?


      我無所謂歸宿,風就是我的家,流雲啊!你知道嗎?千百年來,風就是流浪者的主人……。


      那麼,你祇仰止於真理?


      真理?喔!流浪就是流浪者的真理;無舵的小舟,證明了流浪就是流浪者的真理。


      啊!劉明冬,你知道嗎?我是無舵的小舟的帆,我賦予你一股漂流的力量。


 


 


      劉明冬踉踉蹌蹌的走着,平坦的道路彷彿是崎嶇不平的,一如他那顆怔忡的心,到處是磨不平的瘡疤。


      瞪着向天空咯血的太陽,劉明冬的肚子又開始餓了,兩碗陽春麵,嘖嘖!到明早兒,兩碗陽春麵就變成一堆他媽的大便了……,怎麼?天色暗得這麼快?


      走到鄰鎮的公園入口,劉明冬猶豫了一陣子,就毅然的走進去。必須造訪這座公園,這座公園曾是劉明冬的巢穴,曾在大樹上睡午覺,曾躲在樹洞裏避雨,也曾躺在石椅上過夜。


      公園裏的樹木,幾乎都可以叫出劉明冬的名字,如果樹木會說話的話。柏油路不夠詩意,於是劉明冬就向一片陌生的草坪走過去。


      這些朝鮮草是今年春天種的吧?記得離開這裏時,這裏到處都是雜草。


      朝鮮草很軟,像一位赤裸的處女一般地誘惑着劉明冬;劉明冬不曾睡過這樣軟的床。


      夜從海天吻隙襲捲過來;燠熱已臣服,凉風從四面八方鑽出來,相互追逐,從劉明冬的頸子踩過去,從劉明冬的肚子爬過去……。


      黑暗不是罪惡,其實黑暗比光明更有內容。許多星星瞅着劉明冬,劉明冬也狠狠的瞪著它們。


      星星,眼睛;星星,一顆赤裸的心;星星星星,眼睛眼睛,李思蕙的眼睛;星星星星,愛情愛情,我對李思蕙的愛情;星星星星,眼睛眼睛,愛情愛情,啊!不要想不要想,忘掉忘掉;齷齪齷齪,過去不如意的都是齷齪的,不要想不要想……。


      一顆流星像一條花飛魚的飛躍,橫跨藍色海洋的履迹之間;劉明冬被窒息着,有人捏他的鼻子,有人塞一把棉花在他的口中,有人扼他的頸子,有人壓在他的腹上。而那顆流星把那些人引開了;於是,劉明冬向一叢月橘爬過去。爬,爬到修剪平整的月橘蔭下;我不要……我不要被月亮奪去我的童貞,我不要……,那是多麼邪惡的光輝啊!不要不要,我愛的是李思蕙,李思蕙……。


      爬到修剪得平平整整的月橘蔭下,劉明冬已經氣喘如牛了,對於自己的敏感與荒謬的舉動,感到一份莫名的哀傷,究竟自己永遠不能戰勝自己啊!劉明冬在月橘蔭下躺下來,月光依舊灑得他全身白花花的。


      一陣緩慢的腳步聲一直踩過來,劉明冬把身體蜷曲成一團,他怕踩得腸肚橫流。他想:那是夜魔的腳步聲,那是謀殺者的躡足聲,那是……,我會被凌遲,我會被凌遲、欺辱、絞刑……。


      然而當劉明冬在怨懼、惶惑的狀態下,見到的祇是一男一女的背影,他們向南邊一株大叢的變葉木走過去;作在變葉木下,兩人保持着一小段距離,彼此沉默了良久。劉明冬屏住鼻息,怕破壞他們詩一般的寧謐。


      小茵,妳已經考慮了那麼久,總該有一個明確的抉擇了吧?男的問。


      劉明冬豎起耳朵仔細地傾聽。


      不!女的說。


      為什麼?


      你沒有必要知道為什麼!


      忘了妳的諾言?


      什麼諾言?


      結婚!語氣很重,足足有十噸。


      劉明冬捫着心想:我何時才能結婚?不,我沒有結婚的條件,我在流浪,沒有人願意跟我結婚,祇有雲,祇有月,祇有其他種種羨慕人類生活的花蟲鳥獸願意跟我結婚,我……。


      兩個人在談話——


      可能嗎?嗤!你認為單憑我們的力量,就能克服環境的壓力嗎?何況,現在祇剩下你自己,你未免太自負了、太天真了……。


      劉明冬被那個女人冷冰冰的聲音,凍得禁不住地發抖,他的眼光陡然亮起來:結婚?家?枷?結婚,哈,家就是枷。


     小茵,妳……。


     一線紅光破空飛出去,落在不遠的草叢中。是那個男的彈出未熄的煙蒂。


     男的站起來,女的站起來。男的緊緊抓住女的雙肩,女的極力在掙扎。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要不然我要喊救人,這樣不會有結果……。


     劉明冬感到有點淒楚。男的放開雙手。


     妳說,妳為什麼變了一個人?


     你,哼!你自己算算看,到現在為止,你……,你帶了幾個無辜的女人,跟你……。


     劉明冬摸摸破了的衣襟,咧咧嘴;我的衣服也該換一件新的,不過,我沒有錢。


     小茵,我不懂,我不懂妳為什麼突然變成這麼殘酷?


     一連串的啜泣與哽咽,劉明冬苦笑地問着月亮,又問自己;愛是什麼!


     小茵,妳……,妳這個賤女人……,我要發洩,我要向妳發洩……,我要揍妳,我要打死妳這個賤女人……。


     拍!


      劉明冬微微打顫,他不冷,然而他的手脚都在抖着,他的心抖着,他的生命抖着,漸漸的,感覺祇剩下一具骷髏,而骷髏也抖着,散了,骷髏抖散了,成為一堆白白的枯骨。女的哭聲停止,劉明冬隱隱約約看到她掏出手帕,拭着唇角。劉明冬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以及沉睡的夜均勻的鼾息。男的拊着掌心,微風剝蝕着他的激怒,頭逐漸的、緩緩的低下來。


      小茵,這些謠言是誰編的?


      哼!編?還用編?如果是我說的,你又將對我怎樣?


      我祇要知道一點究竟……。


      何必問我!人人都這樣說的,你是個無賴!


      太偏頗、太牽強了。


      哈哈哈哈……,不偏頗、不牽強,小茵說對了,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就是一個無賴……。劉明冬霍然站起來,朗朗大笑,向黑暗中的男女說。


      男的不禁一怔,向偷窺的劉明冬撲過去,劉明冬措手不及,被撲倒在地上。一陣拳腳落在劉明冬的身上,劉明冬祇覺得全身都被疼痛啃食,一陣陣的暈眩波湧而來。天空有無數個月亮在追逐,滿天飛着月亮,有圓的,還有缺的,然後一個一個相繼殞落在一間茅舍前面的竹林裏。


      李思蕙,我的思蕙、思蕙,小茵、小茵,流浪漢、流浪漢,賤女人嗩吶,鑼響鈸聲……,劉明冬的眼睛和耳朵不能容納那麼多,於是,揉着眼睛,擰着耳朵,他想把眼珠挖出來,想把耳孔塞得緊緊的……。﹝原載《青溪月刊》﹞


      本文總字數:約4820   (文字繕打:黃姿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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