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進畫裡 黃瑞田
本文榮獲全國青年學藝競賽「最佳小說獎」
教官沙啞的喊一聲短截的口令：「擋門！」
我用力將掛勾往前甩，踏出人生最難走的三步，左腳掌一半露出機艙，雙手貼在機門的外緣，感覺得出心跳加快了。嬝嬝，我就要從一千兩百呎的高空往下跳。
嬝嬝，飛機震耳欲聾的引擎聲，使我的耳膜幾乎要爆裂，手背被急速的氣流，撫摸得涼涼的，掌心已泌出了汗汁。往下看，小村落的房屋，很像沙盤上的模型，一排排深綠的樹，一片片淡綠的香蕉園，一列列的褐綠色甘薯田，一畦畦閃耀著陽光的水田，織構出一幅大手筆的絕畫，而我就要在幾十秒鐘裏面，往這幅畫裏跳下去……。
在這一瞬間，從童年到現在，每一件貯存在記憶中的瑣事，都從我的回憶裏掠過去，誰也不敢擔保我一蹦而下，不會出意外。萬一傘不開呢？我的反應不夠靈敏，假使來不及拉副傘，準會摔成一灘肉漿。唉，嬝嬝，我想這些不吉利的事情幹嘛？教官曾經說過，傘是百分之百會開的，如果不開，那就是運氣不好。教官他們跳自拉傘，危險性更大，在空中「飛翔」了一陣子，才拉開傘。可是，我不能不耽心，因為我不能出紕漏，否則我就無法揭開你不寫信給我的謎底。
曾經嚮往別人搭飛機，今天總算如願了，可是，我的經驗是如此的不愉快。飛機在跑道上滑行起飛時，聲音尖響耳朵受不了，機身震動得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發麻，起飛時的加速度，使人不能端正的坐著，好像要往飛機尾飛去。嬝嬝，假如你坐在我旁邊，我將聽不到你的叫喊，也感覺不出你雙手無主的摟抱。
嬝嬝，如果你現在就在跳傘場仰望我們這架飛機，我可以從你最喜愛的鵝黃洋裝認出你，我要設法操縱傘，跳到你的身邊；可是，你現在哪兒？在大內？在臺南？或是在臺北？我要接受傘訓之前，你曾經為我祈禱，給我祝福，我現在更需要你的祈禱與祝福，你可知道我在「生死關頭」是如何的想念你？嬝嬝，為什麼你不來信呢？
氣流不穩，飛機陡然下沉，又浮起，如畫的地面晃來晃去，我將上身往後躬；沉重的主傘，壓在背脊上，滋味好難受！浹背的汗，熱得透不過氣，不知是緊張或是機艙裏的溫度高，我的體內水分，被榨成了虛汗！嬝嬝，我就要嚐到在空中飃蕩的味道，你不是說過嗎？希望我們是一對鶺鴒，在天空頡頏遨遊。現在，我就要在空中飛了，如果你是長了翅膀的小天使，就伴我騰雲駕霧吧！
嬝嬝，昨晚一想到今天要跳傘，心情始終不開朗，於是，打開唱機，挑選你最喜愛的歌曲來欣賞；聽了七遍〈邀舞〉，四遍〈禮拜天你做什麼〉，五遍〈銀波〉，我完全沉醉在優美的旋律裏；嬝嬝，你說過，聽一遍〈銀波〉，就可以寫出一篇感人肺腑的小說，要是情節的發展和〈銀波〉的韻律起伏一模一樣，那將是一篇很紮實的小說，你還憧憬我們的一生若像〈銀波〉，那該多美！可是，你已經那麼久──兩星期沒有給我隻字片語，似乎我們的〈銀波〉已經走了調，為什麼呢？〈邀舞〉是我們認識的標記，那年在山莊參加育樂活動，土風舞晚會時，我走到你的面前，邀請你與我共舞，你的舞姿多美啊！大家的眼光都投注在你的身上，使我感到格外的光榮，而我們也就因此認識了；在閒聊當中，你說你最喜歡韋伯的古典鋼琴曲〈邀舞〉，這不是很奇妙的事嗎？你也非常喜歡熱門歌曲，經常把「Ｗｈａｔ ａｒｅ ｙｏｕ ｄｏｉｎｇ Ｓｕｎｄａｙ？」掛在嘴邊哼，你在學校副修聲樂，歌喉甜潤，連說話的聲音也使人著迷。嬝嬝，我多麼希望着陸之後，你能為我唱一支歌。
「跳！」教官大吼一聲，輕輕的在我的小腿拍一下。
一種本能的反應，使我縮回雙手，抱住副傘，緊縮下顎，往上跳出去，螺旋槳渦出的強風，吹平了我懸空的身體，我眼睜睜的看見飛機栽下去……。
我的身子平平的往下沉，驀地，似乎有什麼東西把我吊起來，抬頭一看，傘開了，噢！嬝嬝，我的傘開得多麼漂亮，我安全了，我將安全的着陸去探討你沒有寫信給我的原因。
往下看，地面晃來晃去，我突然想起往下栽的飛機，地面沒有飛機的影子，再往天空找尋，飛機繼續往東飛去；我釋然了，飛機栽下去，是我的錯覺，地面翻來覆去是因為我在天空擺過來擺過去，噢，嬝嬝，人在一生當中，有多少事起於錯覺而凐沒了良機？
嬝嬝，我就要跳進畫裏去，我要唱一首「白雲故鄉」，如果你能為我鋼琴伴奏，那將是多麼令人歡悅的事啊！
嬝嬝，我們曾夢想擁有鋼琴，我肯定的對你說，我要送給你的結婚禮物是一架名貴的鋼琴，當時，你高興得緊緊的抱住我，說：「那你得開始學習煮飯。」
「為什麼？」
「我要練琴呀！」
「練琴？」我瞭解你的意思：「我煮飯，讓你去練琴？」
「也許你願意這樣做。」
嬝嬝，我無條件這樣做，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沒有你，我還能做什麼？你是我唯一的信仰，兩星期沒有你的信，我就失魂落魄，做什麼事都不對勁。
「嗨，底下的，快操傘……。」我的上面有人在大聲叫著，剛才在我後面跳出的老張，從我的傘旁邊急速的降落到我的下方，他的傘又漲滿了氣，我抬頭一看，不得了，我的傘像一朵萎蔫的花，縮小了一半，落速也遽增，一晃眼，我落到老張底下，傘又恢復正常，我猛然醒覺，這不是跳傘人員所忌諱的蛙跳嗎？
「右機門……第一名第二名趕快操開傘……。」跳傘場指揮塔台的教官用擴音器喊叫，我連忙往前方操縱，才脫離險境。
嬝嬝，還記得嗎？我們初次在山莊上相逢，當我們彼此逐漸瞭解時，你希望你是福星，為我帶來數說不盡的福氣，方才我能順利的解脫蛙跳的危險，莫非就是你給我的祝福發揮了力量？
嬝嬝，你瞧，我離地面越來越近了，你知道麼？我很不願意在空中飃蕩，我的雙腿能夠踏着實地，才有安全感；嬝嬝，假如你在跳傘場參觀，你一定可以認出我的容貌了……。
這個高度，差不多有四百呎，很像我們在山莊上俯瞰士林夜景一般，你記得那個晚上嗎？我們談論着蕭邦和喬治桑的情史，我們還哼著蕭邦的〈夢幻曲〉；我教你一首由〈夢幻曲〉改編而成的〈遙寄相思〉，教了三遍，你就會唱了，我大為驚異，原來你早就會唱了；於是，我們齊唱着：
猶記那晚，
月下花前，
我倆拉着手並着肩，
低聲細語，
談到將來和永遠。
但願能長相伴……。
嬝嬝，現在你在哪裡呢？難道那首「遙寄相思」該由我在此刻來唱？我們之間的一切，真的屬於「夢幻」？不，不，「遙寄相思」怎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預言？我不相信，可是，如今的景況，卻暗合了「遙寄相思」的中段。
……誰知今天，
已成夢幻，
綺麗的春天一去不復返，
使我終年，
朝朝暮暮思思念念……。
嬝嬝，你說過對我永渝不變，然而你真的忍得下心，兩個星期不給我信息？你要讓我步着胡亮和的後塵？那我又是一個犧牲者。
你對我提過你和胡亮和的往事，強調你恨透了他，我一笑置之，我認識的是現在的你，而非過去的你，你大可不必因為你的過去而對我有所歉意，祇是我不瞭解你為什麼說我對你的態度，有點兒像他？是不是因為我們的情感增進得太快，而使你感到不真實，就如同他與你的故事，先是無根的飃蕩，當你們抓住了現實，又發現踩踏的是行進艱難的沼澤，你畏懼了？
請你相信我，嬝嬝，為了你，我已經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也因為你，我才發覺我過去潛藏了那麼多感情，你曾經堅定的說，祇要等你走出專科學校的大門，就可以逐步的實現我們的美夢。
「準備──着陸──，注意──兩腳夾緊──。」
嬝嬝，我還有一百呎就到地了，綠色的草皮，一直向我衝上來……。
跳完傘，我有幾天假期，嬝嬝，我來接受傘訓之前，你曾經告訴我，在我的傘訓假期間，要我陪你去阿里山，你還特別強調，你將每天寫一封信給我；可是，傘訓半個月了，你連一封信都沒給我，你想像得到我等信的心情嗎？每天，來了一大堆信，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翻找我的信，卻沒有你的，嬝嬝，我每兩天寫一封給你，你收到了嗎？你為什麼不來信？病了？或是很忙？忙不打緊，寄一張白紙給我，我也會感到安慰，可是，你……。
啊！大約還有兩秒鐘就要着陸，天哪！嬝嬝，我一直想念着你，沒注意到着陸地點竟是一個長滿了青草的窪地，裏面積了水，有點兒泥濘；我本來高興要跳進很漂亮的畫片，想不到會落進爛泥地……。
我以八十度左右的斜角着陸，濺得一身泥水還不夠，站不穩，又在泥濘裏來一個後滾右邊着陸。
嬝嬝，這一切徵兆，意味著什麼，你能解釋嗎？
﹝本篇小說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文字繕打：黃姿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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