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主     黃瑞田


               這篇小說曾經獲得如下殊榮──


               榮獲第五屆「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薦獎」


               入選《七十年短篇小說選》(爾雅版,沈萌華編)


               入選《新世代小說大系‧鄉野卷》


               獲公共電視改編為同名電視劇「爐主」(上集、下集)


               影劇教授曾西霸改編為同名電影劇本「爐主」


 


        湳底庄西南側的大刺竹圍,蓊蓊鬱鬱了百餘年。一株株粗碩高佻的刺竹,依偎著生長,有些是開花而枯死的,上半截被太陽曬白了,下半截卻爬滿了五爪龍的綠藤,風一吹,沙沙的竹葉聲裏還夾雜著吱吱乖乖的竹幹摩擦聲。


  湳底庄僅存的土結厝,隱藏在一大片刺竹圍裏。厝頂的稻草,經年累月的日曬雨淋,成了灰白色,土結牆壁用粗糠土糊平的表皮,大部分剝落了,可以清楚的數出每一面牆層層疊疊的土結數目。


  土結厝只有三間房子,中間是客廳兼廚房,成堆的柴草使得整間房子找不出客廳的模樣。東側邊間是瘦清夫婦和四個女兒的睡房。西側邊間分隔成兩半,靠裏的一半是穀倉,靠外的一半擺放目花樹仔的床鋪之後,剩下的空間只能轉身,不過,做為穀倉的通道已經足夠;這間房子有穀倉,所以沒有窗,只有向外開的單扇木板門,雖然是大白天,打開了門,屋裏仍然顯得陰冷闃暗。


  門是虛掩著,那是昨晚瘦清深夜來探望之後,出門掩上的。目花樹仔覺得奇怪,往常瘦清不曾那麼晚來看他,昨晚怎麼會不聲不響的來,臨走時還回頭看了他兩三次,嘴裏像要說什麼,又沒說出口。往日一大早,阿伴仔就會端一盆水來幫他洗臉,今天卻遲遲不來,側臥了大半天,右手被上半身壓得由酸癢轉為麻痛,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右手抽挪出來,讓身子仰躺一會兒,然後又面向門側臥,想要看看門外的動靜。其實,他的眼睛視力很差,看也看不清什麼。年輕時就患了白內障,使他所接觸的的世界都走了樣,他希冀從門縫光影的閃動知道有人從門前經過,更盼望在任何從門經過的人能進來協助他翻翻身子,捶捶背膀,讓全身血氣活絡暢通。


  目花樹仔的視力雖然矇暓,腦筋卻是十分清醒,他獨處時,許多往事紛紛浮現。尤其是他的父親──哭包仔財告訴他的一句話,經常在耳邊響起:


  「當今聖上皇帝,也比不上我們湳底庄上帝公爐主那麼光彩。」


  他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是十歲,當時他似懂非懂的問:「阿爸,什麼是爐主?」


  哭包仔財對這突來的問題,一時不知道要怎麼解說,他搔了半天的後腦,才說:「把神明迎回家裏,負責祭祀的人,就是爐主。」


  樹仔又問:「爐主真的那麼大?」


  哭包仔財揉了揉紅腫的眼眶,說:「皇帝嘛!是老百姓跟隨他,爐主呢?神明跟隨他!你說,你是希望上帝公跟隨你,還是進京做皇帝?」


  「那個是上帝公?」


  「每年舊曆三月初三過生日那個玄天上帝,就是上帝公;上帝公在我們湳底庄沒有廟,都供奉在爐主家裏,每年三月初三,就借用土地廟廣場演戲給他看。」


  那年 三月初三 ,樹仔去土地廟廣場看戲,特地到神壇前仔細端詳上帝公的長相──一腳踩龜,一腳踏蛇,一手執劍,一手護肚,滿臉鬍渣,模樣兒既逗趣又嚇人。


  回到家裏,樹仔興奮又好奇的問哭包仔財:「為什麼上帝公跟別的神明不一樣,沒好端端的坐著,偏要踩龜踏蛇的?」


  哭包仔財掏出污黃的手帕,揩拭著流淚紅腫的雙眼:「上帝公本來是個殺豬的,由於鬧了飢荒,沒豬可殺,就去當強盜;他幹起壞事來,心肝不可說不壞,肚腸不可說不毒,後來,被一個大羅神仙感化,他為了表明向善的心,就拿一把魚腸劍,剖開自己的腹肚,掏扒出肚腸,也把心肝挖剁出來;那彎彎扭扭的肚腸就變成了毒蛇,暗紅的心肝也化成了龜,他怕蛇和龜到處去惹是生非,就用雙腳將牠們鎮壓。」


  「真的?」樹仔半信半疑的問。


  「上帝公的故事,假不了。」


  哭包仔財又去擦那流淚不停的雙眼。


  樹仔深深的相信上帝公的故事,並且一版再版的翻說給遊戲的夥伴們聽,他總是不忘記做個結論:「上帝公的故事,假不了。」


  樹仔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的了解 三月初三 在湳底庄是個僅次於過農曆年的大節日,儘管正當播種的季節,家家戶戶都得歇下田間工作,邀請別庄的親朋好友來看戲和歡宴,有些窮苦人家一整年牛犁馬拉辛勤工作,拼命攢錢,過年寧可讓子女穿著漿燙的舊衣過年,也不能讓親友在 三月初三 吃不著好酒佳餚;當了爐主的人,更是風光十足,不單是款待親友,連請來的布袋戲班也要供給膳宿,甚至各地湧來的乞丐或是羅漢腳,也都往爐主家裏討一頓飯吃。


  當爐主是那麼的吃力不討好,仍然是許多人想要去賭一賭自己的運氣,尤其是樹仔,他每年三月初三都要一面看布袋戲,一面看上帝公壇前新爐主的博筶經過;博筶的方式是從湳底庄的記名弟子中挑選新爐主和十個頭家,得連續勝筶最多的人是新爐主,次多的十人就是日後聽候爐主差遣的頭家。


  樹仔腦中先入為主的根植著「當爐主比當皇帝還光彩」的概念,十六歲就成了上帝公的記名弟子,每年都加入博筶的行列,希望有幸當爐主,可是,一年又一年,連個「頭家」的名銜都掛不上,他並不氣餒,深信總有一天會登上爐主的寶座。


  哭包仔財的視力隨著矢飛的歲月越來越矇昧,醫生勸他擦眼淚時,不可用勁兒揉搓,他不大注意那些禁忌,總是帶勁的拭拂;樹仔十九歲那年,哭包仔財就失明了;哭包仔財的妻子自小纏了腳,做不了粗重的工作,因此兩分多田地的耕作雜務,就由樹仔擔挑了起來。為了侍奉高堂父母,樹仔二十歲就結婚,好讓妻子擔當家中的瑣事,可是,衰運似乎朝夕如影隨形在樹仔家裏盤桓流連,他結婚四年之後,父母陸續謝世,妻子也在次年年底生育時得了產褥熱而亡故,幸好男嬰活了下來。


  樹仔在悲痛及毫無經驗的狀況下父兼母職,然而養育初生的嬰兒並不容易,因此,他不惜一切的自己減衣縮食,請了個奶媽來哺育幼嬰。


  依照命相家的說法,家中流年不利,總有個沖犯,樹仔求神問卜,才知道自己有剋相,少了神明的扶持。算命的說,哭包仔財的淚眼是樹仔出生那年剋來的,經過二十四年的痛苦煎熬,還是逃不了被剋的厄難;算命的還告訴樹仔不可續絃,免得又被他剋死,他只好認了鰥命,小心的照顧孩子,延續香火。


  孩子取單名「清」字,一足歲就斷了奶,改餵清粥、奶粉和米仔麩,可是,孩子食慾不振,營養不足,瘦瘦薄薄的,鄰近的人就稱呼他「瘦清」。


  樹仔在田間工作時,就把瘦清和竹製搖籃帶了去,放在大樹蔭下,讓瘦清在搖籃裏哭、笑、叫,或是睡覺。隨著年復一年的收成,瘦清也經過了坐、爬、走、跑的成長階段,進了國民學校,偶爾也利用課餘時間幫樹仔巡田頭看田水,除草抓蟲等等雜事。


  樹仔在三十二歲那年,發現自己的視力漸漸有了問題,起初不以為意,到村裏唯一的中醫唐半仙他那兒把脈抓藥。唐半仙說他房事過多導致腎水不足視力減退,他惱怒的告訴唐半仙,他已經喪妻多年,怎會房事過多?唐半仙卻說他犯了手淫過度,以致影響視力,他又羞又憤,再也不去找唐半仙了,就去鄰近的城鎮看眼科醫生,才知道眼球長了瞽膜,醫生勸他手術摘除,他找了許多的藉口,例如自己沒人照顧,還得照顧孩子,他也告訴自己,沒存幾個錢,要是動了手術,不但存餘的錢沒有了,還得舉債。這些藉口都是外在的因素,主要的還是在於心理上一點兒準備也沒有。他怕,怕被自己剋死。或許,瞽膜只是天意的小剋,若要違背天意,恐怕逃不了危及生命的大剋。


  瞽膜──白內障逐漸的蔓延開來,樹仔的視力也漸漸地模糊;「目花樹仔」的綽號,就是這樣被叫上了口。視力有了障礙,做任何事情就不能像常人那樣順意,插秧除草時,無法分辨稗子和稻子,而他也沒錢雇人代勞;三十七歲那年,實在是沒辦法了,就想把再過半年即可國民學校畢業的瘦清休學,在家幫他分擔田間較細微的雜務,他費了一番口舌,告訴瘦清他的想法。


  瘦清雖然沒有主見,心裏卻很惶恐,說:「阿爸,老師常說,讀書比什麼都重要,再過半年,我就要畢業了,我打算考初中。」


  「讀書要錢哪!我那兒有錢讓你繳學費?再說,我們庄裏唸國民學校的人也不多,能唸初中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阿爸沒錢……。」


  目花樹仔覺得自己已經盡了做人父親的責任,事實上,湳底庄有許多比他寬裕的人家子弟,連國民學校都沒讀,一天到晚放牛養牛,學田裏的事。


  可是,瘦清仍然認為自己不該休學,他努力為自己找尋理由:「阿爸,我的個子小,身子也不比你現在高,經不起風吹,哪有力氣做粗活?」


  「當年,」目花樹仔沉浸在苦澀的回憶裏:「我十歲就下田踏割耙,扶手耙,那時候,個子也不比你現在高,也不如你現在壯。」


  瘦清含著淚,他不忍再舉更多的理由來傷害父親的心,但,他知道父親對於老師十分尊敬,於是,他請級任鄭老師來力勸目花樹仔三思而後行。


  鄭老師的身材短小精幹,他小時候得過天花,在臉上留下一坑一坎的疤痕,但在目花樹仔的眼裏,鄭老師的臉圓圓白白的,眼、鼻、口的的輪廓不很清晰,更談不上分辨鄭老師的表情。


  目花樹仔對於鄭老師的來臨,大出意料之外,但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不能使他讓步:「瘦清的阿公,十五歲成家,他沒唸過書,也不讓我讀漢文,我們卻照樣能把田地耕得年年豐收。而我和瘦清相依為命,他自小沒了母親,我怕他比別人笨,讓他去讀書,沒料到他還不知足……。」


  鄭老師在學校由於有課本做依據,所以面對學生能夠侃侃而談;其實,他由於臉部的缺陷而感到自卑,養成了羞澀的個性,在陌生人面前常常拙於言詞,他避開了問題的重點,只表達他從事教育工作者應有的看法:「孩子將來走的路,不一定是田埂路。」


  「將來?」目花樹仔下定決心,不受任何的煽動或是利誘:「我眼前的難題就是沒錢請人耕種,等不及將來了。」


  「清仔說,你們的稻穀吃不完,可以拿去糶。」


  「我們日常的費用,就是靠糶穀子換來的,若要糶穀子請人來種稻,不如讓田地荒廢的好!」


  鄭老師知道自己無力提供目花樹仔解決難題的具體方法,只好無可奈何的走了;瘦清望著鄭老師的背影消失在竹圍外面,失望的抿緊雙唇,讓淚水泉湧而出。


  目花樹仔聽到了瘦清的抽泣,長吁了一口氣,走過去拍拍瘦清的肩膀,說:「清仔,不是阿爸不讓你讀書,種田對我們來說,比你讀書還重要,你要分事情的輕重,我們的命運,不能讓我們任意選擇別的路,你還是忍一忍吧,原諒阿爸。如果你要改變命運,等你長大再說,要不是阿爸眼睛不行,我也忍不下心讓你休學做粗重的工作。阿爸的眼睛不好,前面的路也崎嶇不平,需要你牽著阿爸的手往前走……。」


  目花樹仔說到這兒,泫然欲泣。他想起往日跪在水田裏,順著一行行的稻秧隊伍,一面翻攪著泥漿,一面將雜草掩埋在泥漿中,一步一步的跪行著,土中的土蜂幼蛆,叮螯他的小腿,那種錐心的刺痛,若不是咬緊了牙關,心臟會緊縮得無法跳動;他必須跪天跪地,辛勤耕作,才有所收成,而且,一分耕耘還不一定會有一分的收穫,旱災或水災隨時會降臨,使他的血汗,付諸流水。今後,瘦清也將步著他的後塵,跪行他跪過的土地,翻攪他翻過的泥漿。


   目花樹仔對於瘦清,一直感到內疚難安,由於自己的痼疾,影響了瘦清的前途,說來說去,只能怨天。而瘦清也是容易與命運妥協的人,雖然是個小孩子,卻了解自己無法和別人相比。讀書使得瘦清認得字,有機會走進知識的殿堂,而他只能在殿堂外面觀望而已;在稻田裏,他先是跟隨目花樹仔學習如何握鋤掘土,如何下種,如何除草,如何灌溉,如何施肥;他發覺原來田地也像書本,有許多更實際的知識讓他學習。他甚至發現跪在秧行裏除草,就像寫著一行行一列列的家庭作業,有另一種苦澀的樂趣,可是,這種「樂趣」並不能維持長久;年年犁過的還是那些田地,天天走的還是那幾條田埂路。他想找出另一條舖了錦繡的大道,他時常在想:那一天能洗去雙腳的泥巴,穿上絲織的花襪和擦得發亮的皮鞋,在漿燙過的襯衫領子結上一條紅色條紋的領帶,在襯衫口袋插上一支發亮的鋼筆,然後,在車站或是其他人多的地方慢慢的踱著,悄悄的蒐集羨慕的眼光……。他曾經把這些心裏頭的想像,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目花樹仔,目花樹仔心中雖然難過與愧恧,也只能報以苦笑。


  在農閒的時候,目花樹仔常常去土地廟旁的涼亭和老一輩的村夫村婦聊天,話題中,他聽說當上帝公爐主的人,都走了好運,十年前的大舌三仔久年的風濕,在當了爐主之後,就不藥而癒;五年前的老猴龍仔,當了爐主的第一晚,連夜去客運車站旁的大富翁獎劵行,買了兩張同號的愛國獎劵,總共中獎一千元;前年的爐主牛母岸仔,他太太在生了八個女兒之後,一舉生了雙胞胎男嬰……由這些實例,可以知道上帝公是一尊靈驗的神明。目花樹仔還聽說當爐主也有錢可賺,碾米場的紅毛義仔,算了幾次給他聽:每一壯丁──男人收十元,半丁──女人和小孩收五元,湳底庄每年可以收六千元的丁金,足夠在上帝公佛誕時開銷,包括聘請戲班的演出費、搭壇費、雜支費等等,通常都會剩下千兒八百的,這些錢,只要爐主能用其他的名目來報銷,就可以不必移交給下一任爐主。紅毛義仔的話,目花樹仔深信不疑,因為紅毛義仔是湳底庄資深的祭司。


   當爐主還能夠賺錢,對於目花樹仔也是極大的誘惑,過去,他手頭的錢那時候超過千兒八百的?每逢三月初三下午,目花樹仔一定拄著柺杖,摸索地走過熟悉的田埂路,去土地廟前「看」布袋戲,他雖然「看」不清楚,耳朵倒是靈光得很。


  每年的戲目都是《封神榜》,似乎上帝公對於《封神榜》有特別的偏好。戲文通常是今年續去年,明年接今年,到底戲文是否真的接續去年?庄民們並不計較,畢竟相隔了整整一年,誰也記不清楚去年演到那兒?只要鑼鼓敲得熱鬧,戲文殺聲連天便夠了,反正,戲是要讓上帝公看的,村民只不過是「作陪」而已。


  通常布袋戲演到了下午四點左右,看戲的就只剩下小孩子了,大人們都圍在上帝公的臨時神壇前,看紅毛義仔誦讀請天神文。


  紅毛義仔大目花樹仔十來歲,少年時,讀過將近十年的漢文,字目很深;過去,庄裏頭有什麼要寫要讀的事,都少不了他。他從二十歲就擔任上帝公的司儀,「請天神文」早就背得朗朗上口。但,他仍舊展開那張摺邊起毛的黃色長方形的「請天神文」的稿子,吟哦地誦讀著:


  「焚香拜請,伏以日吉時良,天地開張,當空結座高臺,立案焚香,香煙沉沉,神必降臨,香煙纔起,神通萬里……。」


  目花樹仔年年都聽紅毛義仔主持祭祀儀式,對於「請天神文」,聽了四十年,已是耳熟能詳,他也忍不住地跟著誦在嘴裏:


  「晨辰高照,祿馬扶持,腳踏四方,方方皆利,身高影大,萬事清吉,行在人前,座在人上,保護老者,老如青山不動,幼者,幼如江水長流,男添百福,女納千祥……。」


  目花樹仔唸到這兒,內心難過的緊,自己活了這麼大把的歲數,什麼時候行在人前,座在人上?什麼時候添了福又納了祥?心裏怪不舒服的,只聽得紅毛義仔又誦了下去:


  「……求福者,福如東海,求壽者,壽比南山,讀書者,名標金榜,耕田者,積穀千倉,做工者,百藝精通,生意者,萬商雲集……,庄內弟子,各各名字上在表文,百凡好事,重重庇祐……。」


  目花樹仔出神地喃喃唸著:「百凡好事,重重庇祐……。」他心裏忽然湧起了一陣陣的波濤思潮:「我,一輩子不做壞事,也看不見別人做了什麼壞事,運氣怎麼這樣壞?死了父母,死了妻子,還帶著破相,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上帝公還不認得我這個弟子嗎?」


  突然,戲臺那裏傳來了一陣劈哩拍啦的鞭炮聲,打斷了目花樹仔延展的思路,戲文和鑼鼓聲也遽然而止,擴音器傳來一陣與戲文無關的感謝聲:「感謝!感謝!感謝爐主劉銀牛先生賞敝團獎金二百元,非常感謝!」


  「如果我當了爐主,」目花樹仔覺得自己已經當了爐主,對著滿門的賀客說:「我要聘請兩團布袋戲,讓他們打對臺,我不管他們戲演得好不好,要賞,就每臺都賞三百元;兩百元,算得了什麼?」


  目花樹仔彷彿聽到兩臺布袋戲都各自宣布爐主賞了他們三百元,全場看戲的都嘩了一聲,他的心也跟著騰空飛起,久久不下。


  戲臺鑼鼓咚咚鏘鏘的響得更激烈了。


  紅毛義仔轉身向圍觀的羣眾說:「現在,開始選新爐主。」


  每個人都露出了笑容,一場緊張的博筶又將登場,目花樹仔立刻收回騰空的心思,他登記的是第一個,不能不注意博筶的情形。


   紅毛義仔的頭頂已禿得光溜溜的,他點了三炷香,他的禿頂鑑映著三顆晃動的紅點,他行了叩拜禮,然後祝禱著:


  「昊天金闕玄天大帝陛下:伏以天德巍峨,萬彙均沾化育,神恩浩蕩,四民共賴維持,故感戴之有年,斯報酬於是日也,士庶咸頌,稽首頓首。今有合庄信士弟子李樹仔等二十七人,登記參加爐主博筶,承乾坤覆載之深恩,有求必應,第一位是李樹仔……。」


  目花樹仔聽到紅毛義仔提到他的姓名,不禁春風滿面的前進一步,把柺杖挾在腋下,雙手合十,向神明虔誠的膜拜了三下,心裏默念著:「上帝公,祢保佑我當爐主,明年祢的生日,我一定讓祢過得熱熱鬧鬧的……


  紅毛義仔恭謹的拿起神案上的彎月形的神筶,頂禮鞠躬,然後凌空畫了一圈,往地下一拋,是一陰一陽的聖筶,羣眾的歡呼和掌聲同時響起


  第二筶依然頂禮,依然畫圈,喀喇落地,仍然是聖筶,人羣的喝采與掌聲更響了,目花樹仔的血液隨著掌聲沸騰不已,心臟也怦怦的衝撞著


  第三筶,兩片都是陽面,笑筶,觀眾都忍不住地嘆息,目花樹仔心頭的希望燭火,在風中晃動,差點兒熄滅


  第四筶落地時,還在地上跳動,目花樹仔心急的喊喝了一聲:「聖筶!」


  聲音甫落,卻是兩陰的怒筶,觀眾又是唉聲嘆氣,卻有個人諷刺地說:「目花樹仔就是目花樹仔,也不看清楚再說!」


  目花樹仔理直氣壯的駁答:「我要是看得清楚,你們還會說我目花?」


  人羣中有不少人忍不住的發笑,那個數說他的人,不好意思的往後退縮了幾步,躲到別人後面去了


  第五筶,笑筶。觀眾的嘆息更長,目花樹仔已經無緣當爐主,甚至於連「頭家」也沾不上邊。


  目花樹仔苦笑地搖搖頭,拄著柺杖,退出羣眾的圈圈,也沒心情「聽」戲了,拖著沉重的步履,摸索著回到竹圍內的家,繼續過等待的日子。


  竹圍內的竹林,隨著歲月的流逝,不斷地抽長新筍,使得竹圍更加的茂簌箐篁,而每年的 三月初三 ,在庄內土地廟前的布袋戲,仍然演出《封神榜》續集,爐主也是一年一年的換人,目花樹仔積存了滿腹的怨懟:「就是用輪流的,也早該輪到我了,唉!連個「頭家」都當不上才氣人!」


  但是,目花樹仔對於當爐主的熱望並沒有冷卻下來,似乎年紀越高,對於神明的篤信與依賴也越虔誠,他深深相信上帝公在考驗他的耐心,總有一天會眷顧他的;雖然他的視力已經模糊到近乎失明的地步,而且又有高血壓──他的高血壓是軍中的醫療服務隊下鄉巡迴義診時,熱心的醫官為他檢查出來的,醫官曾經交代他,不要吃刺激或油膩的食物,並且不宜太過興奮


  至於瘦清,直到二十八歲才娶親,媳婦兒阿伴仔少瘦清八歲,乖巧伶俐,經常下田協助瘦清種作,也養了三條豬和一大羣雞鴨,她深深了解粒粒白米得來不易,剩餘殘羹就成為家禽家畜的吃食;她對目花樹仔十分孝順,早晚噓寒問暖;雖然家裏並沒存多少錢,生活倒是過得去,阿伴仔特別為目花樹仔準備了私菜,目花樹仔愛吃什麼樣的菜才能下飯,她就準備什麼樣的菜,因此,目花樹仔就日益發胖了,不過,走起路來,似乎不如過去那樣輕鬆,常常會覺得氣喘,並且感到心悸。


  日子仍然在平靜中過去,究竟過了多少個充滿希望與失望的三月初三,目花樹仔若不掐指細算,一時也弄不清楚;甚至,紅毛義仔在那一年過世?他也記不得了;後來換了個高農畢業的年輕人擔任祭司,唸起請天神文,並不怎麼靈光,不過,大家也不挑剔,只要上帝公聽得懂就夠了。


  瘦清和阿伴仔在日催月趕的歲流裏有了四個女兒。多了四張嘴巴吃飯,就沒有餘糧可糶了,日常的費用,還得靠瘦清去打零工,以及豬、雞、鴨來補貼,尤其是小孩子偶爾頭燒耳熱的,家裏一時籌不出現款,只得向醫院賒欠醫藥費;病了一個就令人擔憂了,有時候四個全病了,才令人煎心。


  可是,目花樹仔當爐主的心願,並不因為環境日益惡劣而有所動搖,只要有一口氣在,他還是要當爐主,他的父親哭包仔財言猶在耳:「當今聖上皇帝,也比不上我們湳底庄上帝公爐主那麼光彩。」目花樹仔深信只要當了爐主,上帝公會帶給他日漸富裕的日子。


  去年, 農曆正月十七 ,他過七十歲大壽,阿伴仔幫他煮了豬腳麵線,使他醒覺年歲已大,當爐主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那天要走,誰都說不定。


  七十歲生日過了八天,目花樹仔突然患了中風,幸好不嚴重,瘦清送他去醫院住了半個多月,病情就穩定下來了,醫生也准他出院回家調養。這次中風住院,使瘦清又背負了一大筆債,為了還債,瘦清煩惱得夜夜難以入眠。


  二月二十五那天,爐主無耳仔來收取丁金時,目花樹仔歪斜著嘴,吃力的告訴無耳仔;「今年,我……要參加……爐主……筶……。」


  無耳仔先是一愣,然後說:「不行啊!樹仔叔!」


  「為……為什麼……不行?」目花樹仔心頭不暢快,他雖然知道無耳仔指的是他半身不遂,就是當了爐主,也是有名無實,跑不了腿,做不了事,但是,他偏要聽聽無耳仔究竟有什麼託詞。


  無耳仔靦腆的說:「只要樹仔叔家裏人手夠,還是可以當的。」


  目花樹仔內心還是不舒服,他嘟噥著:「只要是本庄的人,又是……上帝公的……弟子,都可以……當爐主……。」


  三月初三那天早上,目花樹仔特別囑咐要出門打零工的瘦清,下午歇半天工,一方面可以招待來吃拜拜的親友,另一方面揹他去土地廟前「看」博筶,瘦清當時就頂了嘴:「親友都知道我們窮,不能辦豐盛的筵席請他們,好幾年來,不曾踏進我們家一步,我想,今年還是一樣,沒人可招待,再說,阿伴仔也沒準備什麼好菜來請客。阿爸,要我歇半天工,揹你去看博筶,可惜哪,你有看不清楚


  「我……我再活也……也不過……幾年,……我每年……,每年都得看博筶……,今年也想……想看……


   目花樹仔的耳邊響起了咚鏘咚鏘的鑼鼓喧囂,以及請天神文的祝禱


  「阿爸,你行動不方便,何苦呢?」


  瘦清像哄騙小孩一般的對目花樹仔說,他很不願意目花樹仔出門,尤其是目花樹仔半身不遂,必須旁人全力扶持,不單是被扶的人痛苦,扶持的人也會吃不消。


  「假如……我不是……,行動不……方便,我……自己會……去。」


  目花樹仔像衰老殘病的公雞,仍然奮力撲翅,想要振作起來。


  瘦清不願意再和目花樹仔鬥嘴下去,隨口答應了。可是,那天下午他並沒有回來揹目花樹仔去看博。目花樹仔氣得手腳直抖顫;他想叫阿伴子扶他去,阿伴仔說她要準備牲饌祭禮,還得照拂孩子,沒空,他只得躺在床上,聽那隱隱約約的鑼鼓聲和斷斷續續的戲文。他也覺得自己已經成為家中的廢物,說不定那一天會被棄不顧──似乎日子並不遠了


  傍晚五點半,鑼鼓和哨吶聲停了不久,無耳仔匆匆忙忙地跑來竹圍內,人沒到聲先響的喊叫著:「樹仔叔,樹仔叔!你中了爐主!」


  目花樹仔聽得十分真確,興奮得想霍然起床,奈何手腳不聽使喚,他越是高興,越覺得頭昏腦旋。


  阿伴仔也聽到了無耳仔的叫喚,立刻從廚房跑了出來,無耳仔又搭啦搭啦的對阿伴仔說:「樹仔叔博筶中著了爐主,真是恭喜!


  阿伴仔陪著笑臉說:「大家相幫福氣!」


  無耳仔一逕的跑進了目花樹仔的臥房,說:「樹仔叔,恭喜,你是新爐主。」


  目花樹仔費力的想起身,無耳仔立刻扶他坐起來。目花樹仔歪斜著嘴笑著,激動的說:「我……是新……爐主……,上帝公……不嫌棄窮……人。」


  無耳仔說:「是阿!晚上十一點,上帝公看完戲,你們就要把上帝公迎請到你們家來供奉。」


  「上帝公……以後我……我要早……晚燒香.……,拜上帝公……。」


  目花樹仔覺得頭有點兒痛,仍然掩不住內心的喜悅;誰沒有美麗的夢?老年人也該有夢想,何況這個夢想早在童稚時候就有了!沒想到這個夢想在六十年後才實現。


  「瘦清一回來,就叫他去土地廟神壇,辦理移交手續。」


  目花樹仔揉一揉眼,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在「缺席」的時刻當選了比皇帝還神氣的爐主。雖然皇朝已被推翻,但是,爐主仍舊是爐主,還有許多人夢寐以求。他閉上眼睛,一尊清清楚楚的上帝公全身像,就浮在他的眼前,他想像中的景物,仍然像還沒患白內障以前那樣鮮明生動。


  晚餐時候,瘦清拖著疲憊的步履回來,聽說目花樹仔當了新爐主,心中有一股無名火騰騰熊熊地冒著,埋怨的說:「阿爸,何必呢?你也做不了什麼事,到時候,還不都是我在忙?」


  可是,目花樹仔歪斜的嘴角,仍然浮泛了笑意,在他心中,爆發了一串串財富的焰火,照亮了半邊天:「上帝公…………嫌棄……我們窮,會保庇……我們……賺錢……。」


  「當爐主會賺錢?」瘦清的口氣有點兒不屑。


    「用不完的……丁金,……,就……就是……爐主的……。」


  「阿爸,以前的錢大,好用;現在的錢薄了,爐主得倒貼布袋戲班人員的吃住呢!」


  「這……,怎麼會呢?」目花樹仔彷彿受了重重的一擊,幾乎承受不住。


「我們這庄,沒旅館,布袋戲團為了省開支,都往爐主家裏去吃住,可是,我們家,沒有地方讓他們住宿。」


  「噢!」


  目花樹仔知道瘦清並不過慮,他以前聽紅毛義仔提過,沒擺放在心上;住的問題確實不易解決,連打地舖的地方都沒有,安排他們到別庄住旅館,又太奢侈了。


  瘦清吃過晚飯,心不甘情不願的去和無耳仔辦理交接手續,目花樹仔突然昏迷不醒。


  不知隔了多久,目花樹仔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房,瘦清正坐在他身邊哭泣,他想翻身,四肢卻是動彈不得,說話聲音更低沉而混濁。他問瘦清為什麼哭?瘦清神傷的告訴他,當無耳仔點交清楚上帝公頸上三十八面金牌離去後,只剩瘦清在那兒上香準備迎回上帝公神像和爐位時,阿伴仔提了一只手電筒,匆匆忙忙的來了,說他已十分危急,瘦清立刻撇下上帝公趕回家,送他去急救,據醫師診斷,他可能因為當上了爐主,太過興奮,又斷了一條細小的腦血管,等他推出急診室,安頓到病房裏,瘦清才趕回土地廟廣場的神壇,把上帝公的神像和香爐迎回家,這才發現短缺了五面金牌,瘦清立刻回去臨時神壇附近四周尋找,仍然沒有下落。


  「阿爸,」瘦清在目花樹仔當選爐主這件事上,心中所受的打擊與挫折,已使他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上帝公沒有為我們帶來好運,不但你再斷了一條腦血管,還讓我丟了五面金牌;你的醫藥費和五面金牌的賠償費,不是個小數目。」


  「呣!」目花樹仔仍然沒有向現實妥協,對於上帝公的信心依舊深深地根植。


  瘦清低頭掐折著指頭說:「舊債加上新債,再加上生活費,除非是賣田產,要不然還不了。」


  儘管目花樹仔堅持不要賣掉祖先傳下來的田產,瘦清仍認為賣了剛好可以還清債務,他還可以專心一意做工賺家計,否則,他血汗換來的工錢,有一半要付利息,另一半是生活費用,談不上還本。


  半個月之後,瘦清還是把田產廉價出售了,只留下房地。


  可是,五面金牌並沒有找回來,要賠,在一年之內。瘦清沒錢可賠,除非連房地也賣了。令瘦清困惑不解的是他並沒有讓外人知道掉了五面金牌,偏偏庄裏的人都知道這件事,還有人特地來家裏點數金牌的數量,確定傳聞可靠,因此,就有人猜測,必定是他拿去變賣補貼家用和還債,而賣田地只不過是個幌子。雖然他極力否認,並且申明被竊經過,但是,沒有第三者佐證,所以有心人認為既然三月初三被竊,三月初四就該報警追查,怎麼隱瞞了下來?有人揚言要告他侵占。


  瘦清心裏實在急,他和目花樹仔打了商量:「阿爸,我們賠不起,也挨不起告,怎麼辦?」


  目花樹仔也拿不定主意,吃力的說:「上帝……公會……保庇……我們……。」


  瘦清心裏很急躁,對於上帝公有了敵意:「上帝公什麼時候保庇過我們?你看,我們被坑慘了。」


  目花樹仔的聲音很微弱:「我……也沒……辦法……。」


  瘦清低頭考慮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說:


  「阿伴仔,昨晚提了個主意,或許行得通。」


  「哦?」目花樹仔漫應了一聲。


  「她說,我們乾脆把剩下三十三面金牌帶走,逃到遙遠的地方去,一切就可以從頭開始。」


  「什……什麼?」目花樹仔詑異的問,他不相信阿伴仔的心計這麼絕。


  「阿伴仔說,上帝公可能是要這樣幫我們的!」瘦清的眼前彷彿有一串金牌叮叮噹噹的晃動。


  「你們……都是……雷公……點心……。」


  瘦清嚥了嚥口水:「這是上帝公留給我們唯一絕處逢生的路。」


  目花樹仔被瘦清說得心旌有點兒動搖,他想要同意瘦清的意圖時,上帝公就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的床前;那一臉鬍渣,隨風飄動;那一把魚腸劍,明晃晃的;那一條蛇,昂首吐信;那一隻龜,搖頭擺尾。


  這天,似乎和往昔不一樣,雖然日已上了三竿,瘦清和阿伴仔沒端洗臉水來幫他漱洗,甚至,小孩子的嚷叫聲都沉寂了,目花樹仔所能感覺得,只是全身的痠麻疼痛,以及從門縫踩踏進來的矇矓光影罷了。


(原載民國七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二十七日台灣時報副刊,周浩正主編)


(文字繕打:廖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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