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終點到起點     黃瑞田


        

            (本篇小說的時代背景為六十年代台灣旅遊界)



 


        半個月疲憊的環島導遊任務終於圓滿達成了。傍晚,一回到遊覽公司,鍾令怡就把兩本導遊記錄簿交給經理廖大明查核,說:「另外一本是陳菁秀的。」


  「辛苦妳們了,」廖大明接過導遊記錄簿,喜孜孜的說:「先去把車子確實沖洗乾淨,再來領取出差費。」


  鍾令怡滿臉無奈地望著廖大明微禿的前額說:「廖經理,天色不早了……


  「去,去,去!」廖大明揮揮手說:「今天把車子洗好,明天早上送去修護廠檢查,後天又要環島。」廖大明強調地說:「洗完了車,再來領取出差費。」


  鍾令怡唯唯稱諾答應著,提晃著皮製的黑色手提袋,滿腹不悅而忿憊用力踩著鞋跟,喀喀喀的往門外走去。


  「嗨!菁秀,」鍾令怡走到停車場,招呼正在車廂裏打掃的陳菁秀說:「快去找塑膠管。」


  陳菁秀眉心一慼,呶起施塗了薄薄的脣膏的唇瓣,嘟噥著:「還有明天呢!」


  明天是何等的渺茫,她們期待著東邊山頭每一抹曙色的出現,都是為了想擁有毫無止期的明天的來臨。她們的希望放牧在明天的界境裏,但是明天與今天,卻隔著一道伸手不見五指的暗牆,這堵暗牆模仿著海潮把今天溺死成漂流的浮屍,讓半圓的泡沫擁舞歡呼。


  「妳不想在今天領取出差費嗎?」每一次導遊回來,最令她們雀躍的莫過於領取出差費的剎那,鍾令怡苦笑著說:「後天又要環島。」


  其實,這家遊覽公司導遊的待遇不低,唯一讓她們不滿的是要洗車,司機卻在公司會客室裏泡茶、抽菸、聊天,偶而會來幫忙。她們花費將近一個鐘頭,天色快黑了,才各自完成洗車的工作。


  「明天休假一天,」鍾令怡和陳菁秀連袂去向廖大明交完差事,廖大明說:「下次的環島旅遊,對妳們兩位來說,是從事導遊職業的最後一次。」


  性急的陳菁秀,眼瞼劃了黛油的眼睛睜得像剛摘下來的橄欖一般大。


  廖大明補充說:「這是董事長的主意,因為在導遊界,妳們的年齡太大了了。顧客不喜歡三十歲以上的導遊。」


  陳菁秀猶如一個只偷了人家一個雞蛋的小賊,被荒唐的法官判處了死刑的悸怖與恐慌,她不敢面對廖大明的眼光,在她一眨眼的瞬間,滾熱的眼淚從微紅的眼眶裏濺了出來,廖大明說的沒錯,曾經有學生旅行團稱呼她「歐巴尚」。鍾令怡比較鎮靜,默默地垂著頭玩弄著腰帶的蝴蝶結,她認為自己的能力可以勝任許多種職業,並不限於導遊而已;暮春時節,兩三隻翅膀有了缺陷的蝴蝶,在爭採一朵蔫萎的野花的蜜汁的情景,在她的網膜前浮現出來。


  俄頃,鍾令怡才低聲的對廖大明說:「廖經理,我們想下班了。」


  領了出差費,兩人沉默地走出遊覽公司的大門。門外車水馬龍,儘管街口豎立了不少「禁鳴喇叭」的交通路標,但是汽車司機卻懷著我會駕駛汽車的倨傲,按著喇叭催促著走在斑馬線上的人;滿街的車燈與五光十色的霓虹廣告燈永不會疲倦的轉動著、閃動著,百貨公司的電唱機,吼叫著時下流行得連不滿十歲的小孩也會哼唱的歌曲,這一切只有「繁華」兩字才能解釋的淆亂,並不能飽饜她們迷惘的眼睛,也不能在她們空虛的心靈裏佇足片刻,她們像被押往刑場的死囚一般,無助與絕望的兜著並不寬廣的街。


  她們的心,如同繫在釣線上的鉛子,投入深綠的潭裏往下直沉。


  「我們要到哪兒去?」鍾令怡茫然不知所措的問,她已經失去了自主的能力,兩條腿機械地踩著馬路。


  「路的盡頭。」陳菁秀漫應著。


  雙線道似嫌窄些,人與車的距離無形中縮短了許多,也給人一種熱鬧的錯覺。


  走到十字路口,綠燈剛好亮了,鍾令怡迷惘的停住腳步,問:「往哪邊走?」


  一個人在類似暴風雨來臨前夕,除了有戰戰兢兢的心緒之外,免不了有建設性的心理準備,可是,她們已失去彌補已成事實的危運的策略,而是面臨著絕望的深淵。


  「我們都有溫馨的家。」陳菁秀推著鍾令怡往前走,言猶不懌地說:「女人的一生,有兩個家。」


  「嗯!」鍾令怡不解地應了一聲。


  陳菁秀說明著:「夫家和娘家。」


  鍾令怡說:「妳已經訂婚了,不愁夫家。」


  陳菁秀訕訕地說:「妳也應該尋找終身的歸宿。」一輛載著幾位乘客的公車,從她們前面開過去。陳菁秀打個譬喻說:「總站是公車的歸宿。」


  鍾令怡不服氣地問:「我們是不是老了?」


  殘酷的時間為了要由人與人之間來證明它的存在,於是它雕刻著每一個人。


  「我們都有過感情的煩惱,」陳菁秀說:「不過,我比較幸運,有完滿的結果,妳知道嗎?人老了就不容易有結果。」


  鍾令怡惆悵地說:「董事長要資遣我們,一定是認為我們老了。」


  「這跟妳找不到歸宿的原因,一點關係也沾不上。」


  她們走到另一個沒有裝設紅綠燈的十字路口,鍾令怡又問陳菁秀:「是不是往前直走?」


  陳菁秀指著火車站調車場那邊。


  「回家?」


  「看看吧,」陳菁秀右手提著手提袋,發覺手提袋的蓋子的釦子沒扣上,就用左手把它扣好,說:「先逛一逛。」


  於是她們拐進一條比較陰暗的窄街,在 五十公尺 外的平交道,欄柵亮著兩盞紅燈,隨著叮噹的警鈴緩緩地落下來,鍾令怡想到人也曾如此衰老下去。


  鍾令怡若有所悟地說:「我們真的老了,火車調車場的司機,已經很久沒有對我們鳴汽笛。」


  鍾令怡和陳菁秀同時進入遊覽公司工作之後,八年來,若是沒有出勤,上下班時總是結伴經過火車調車場的平交道,由於遊覽公司的制服很醒目,再加上她們的容貌與儀態不令人討厭,就成為一些無聊的青年男子吹口哨的對象,火車調車場的工人或司機,以拉汽笛企圖贏得她們的回眸。在外表上,這些無聊的舉動使她們感到厭惡,在內心裏,她們卻有說不出的歡愉。但是半年多以來,她們經過火車調車場時,似乎沒有蓄意的汽笛響聲繚繞在她們的記憶深處。


  「可能他們沒看到我們。」陳菁秀自我安慰說。


  「他們還時常注意我們,只是沒有人拉汽笛而已。」


  「也許是鐵路管理局對他們的要求比以前嚴格,或者他們都結婚了。」


  「不,一定是因為我們老了。」鍾令怡感嘆良多說:「路上也沒有阿飛型的青年對我們吹口哨。」


  「妳太敏感了。」


  「我們的儀態像不像婦人?」鍾令怡放慢腳步,走在後面觀察陳菁秀的體態,然後趕上兩步,跟陳菁秀併肩走著,說:「青春的氣息對我們膩煩了。」


  「妳不要胡思亂想。」


  鍾令怡帶些詛咒的口吻:「男人喜新厭舊。」


  「妳誤會了,妳根本不瞭解男人的心理。」


  「我看透他們了。」


  「男人被看透,女人也又顯得一無是處。」陳菁秀揶揄地說:「女人到了某一階段的年齡,還沒找到委身的對象,就容易被誤認是女人本身嚴重的問題。」陳菁秀語重心長的說:「妳不要輕易放過任何機會。」


  「許多男人是寡廉鮮恥的動物。」有著一副傲骨性格的鍾令怡滿臉不屑。


  「許多女人的高貴是這類男人襯托出來的。」陳菁秀嘆一聲氣說:「我們都很平凡,一點也高貴不起來。」


  走到平交道時,一輛夜快車逐漸地減慢速度,喀隆喀隆地往北駛過去,欄柵卻沒上升,有人想穿越欄柵,被看守的人員喝住。不一會,一輛出站的貨車往南開過去之後,欄柵才被拉起來。許多汽車與行人在平交道上錯肩而過。


  她們橫越平交道時,不約而同的往右邊的火車調車場望去,十來盞水銀燈,把交錯的鐵軌照得亮霍霍地,有一輛燒煤的火車頭,正在旋轉臺上調轉方向。


  「我們盲目的逛著,到底為了什麼?」


  「回家,半個月沒回家了,」陳菁秀提議:「肚子餓,先吃點東西。」


  「今天要喝點酒。」鍾令怡果決地說。


  「女孩子,不能隨便喝酒。」


  「喝一點點沒有關係。」


  「我怕挨爸媽的責罵。」陳菁秀很擔心說。


  一桿水銀燈痀僂著上身,歪斜的站在一家平房式的餃子館面前,一輛摩托車超越她們,往前緩慢駛到水銀燈下時,車後的紅燈把排氣管排出來的青煙照成淡淡的紫色,鍾令怡看在眼裏,感到一陣莫名的哆嗦。


  她們心照不宣地枵著腹往餃子館走去,蓄著短髭的老闆坐在一張小方桌旁邊,支頤傾聽電晶體收音機流唱出來的平劇。


  來了顧客,老闆霍然起立,禮貌地招呼她們入座。


  「三十個水餃,一碗酸辣湯,泡菜免啦!」陳菁秀不放心地用手絹拭著圓木椅,才把手提袋擱在桌的一旁坐下來。


  「再來一瓶啤酒。」鍾令怡說完,坐在陳菁秀的對面。


  「小姐要喝啤酒?」老闆詫異地問。


  「需要兩隻杯子。」鍾令怡補充說。


  「我不喝!」


  鍾令怡小聲說:「啤酒並不烈。」


  「我不曾喝過酒。」陳菁秀說:「聽說啤酒很苦。」


  「我們吃過了很多苦了」鍾令怡咳了一聲說:「妳也嘗過苦盡甘來的滋味。」


  想起自己在情場上的不如意,鍾令怡不禁黯然神傷,母親有意將她許配在市政府任職的劉尚霖,雖然她知道劉尚霖對她十分痴心,但是她的少女矜持與天生的驕悍個性,不為他所感動。男人愛女人,最具體而且十拿十穩的愛意必須由行動來表現,促使對方感動;鍾令怡不曾因為劉尚霖而感動,甚至認為劉尚霖對她的追求,是一種鄙夷的諂媚與無聊的糾纏。可是到了這種年紀的女人,心理異常的矛盾,事業與結婚的抉擇,往往令她感到無所適從,而且在情緒上的變化也顯得陰晴莫定,她可以在鎮靜之餘而嚶嚶啜泣,這也許是成熟與孤獨感使然吧?


  「令怡,劉先生的人品並不壞。」鍾令怡的母親苦口婆心的勸她。


  鍾令怡忸怩地說:「媽,我的年紀還小呢!」


  「媽像妳這般年紀時,就生下了妳的三哥,妳不早點嫁出去,別人就會拿來當笑話!妳不急,媽比妳更著急。」


  「時代不同了,」鍾令怡不勝其煩說:「媽,不要再談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好嗎?」


  「什麼無關緊要?終身大事不是兒戲哪!」母親嘀咕著:「我總不能養姑婆啊!」


  這句話,彷彿綾繩套住了鍾令怡脆弱的心,然後狠狠地絞緊,絞緊……


  鍾令怡用手絹絞著纖細的右手食指,迨至食指的末端呈現紫紅色時,才把手絹鬆開,浮出憂鬱的臉譜說:「女人也能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


  「少數的女人曾經有過這種成就,但都不是在三十歲以前。」


  「我們還不到三十歲!」


  「我門已經二十九,」陳菁秀說:「三十歲以後結婚的女人並不多。」


  「結婚之後,轟轟烈烈的事業會流產。」


  「我們的職業就要結束,該結婚了。」陳菁秀嘆了一口氣說。


  鍾令怡感到有一根針往心窩裏亂扎亂挑,陣陣的疼痛,使她嘗受苦刑的滋味。


  老闆端過來一大盤餃子和一碗酸辣湯,然後開了一瓶啤酒放在她們面前。


  鍾令怡激動地抓起啤酒瓶,往杯子裏急倒,細碎的泡沫爆放醇味溢出杯外,她歉意地拿出衛生紙擦拭乾淨。


  鍾令怡再抓起瓶子要往另一隻杯子傾倒時,陳菁秀用拇指塞住瓶口,扶直酒瓶說:「令怡,我不喝酒。」


  「不,」陳菁秀堅持地搖頭:「我不喝,妳最好也不要喝。」


  「妳不能體會我的痛苦。」鍾令怡頹然的放下酒瓶,一股喪失知音的哀傷感染在她空盪盪的心坎裏,於是她毫無顧忌地自斟自飲。老闆困惑的坐在一旁望得出神。


  走出餃子店時,鍾令怡已經醺醺然的拿不穩腳步,酒氣不斷的往喉頭升騰,迫使她打著酒呃,她力求自身平衡走在陳菁秀的左邊,而陳菁秀也心不在焉地走著,壓根兒沒去注意鍾令踉蹌的腳步。


  街燈在閃耀,交織著一幅鍾令怡感官上直覺的美,一股龐大的渾沌要將她溶化,突然一陣疼痛從腿部襲來,她就仆倒在馬路上,一陣刺耳的煞車聲和陳菁秀的驚呼聲在耳邊響起,然後停在眼前的摩托車後座的紅燈,跟著她的意識模糊過去。


  一股刺鼻的藥味使鍾令怡清醒,她的母親俯著上身用湯匙餵藥給她吃,藥很苦,使她感到噁心。


  「令怡,妳真不小心啊!」母親溫柔的說。


  「媽……。」鍾令怡想說些什麼,又說不出來,兩行淚水潺湲的沿著鼻溝流,腳很麻,想移動一下,卻動彈不得,不自覺地問:「媽,我的腳……。」


  「妳的腳斷了。」


  好似一大把點燃的香火往她的心口烙下,她痛不欲生哭了。往後的命運她不敢多作逆料,她悔恨那一瓶啤酒。


  「來,把這些藥喝光了再睡,」母親把殘餘在湯匙裏的白色藥水往鍾令怡的嘴裏倒。


  鍾令怡嚥了嚥,就把苦澀的藥水吞下肚,才有氣無力的問:「這是什麼地方?」


  「醫院,」母親說:「妳昏迷了一夜。」


  「唔!」鍾令怡疲困地應了一聲。


  「令怡,妳睡會兒,媽出去買點東西給妳吃。」


  「媽,不用了,我的肚子不餓。」


  病房的門砰砰作響,鍾令怡的母親去開門,劉尚霖提著一籃水果進來,手裏抱著一束鮮花。


  「伯母,令怡醒了嗎?」


  「醒了,」鍾令怡的母親感激的說:「你來得正好,我剛想出去,正愁沒人照顧她。」


  「哦!」劉尚霖把水果和花擱在桌上,忙不迭的走到鍾令怡的面前,把覆在鍾令怡身上的棉被蓋得緊密些,才關切倍至的說:「令怡,早上陳菁秀告訴我,妳被摩托車撞傷了,我請了半天事假來探望妳。」


  「尚霖,麻煩你囉!我出去買點東西,馬上回來。」鍾令怡的母親拿起桌上的手提包,說完就匆匆忙忙的出去了。


  劉尚霖坐在床沿,默默的與鍾令怡充滿淚光的雙眼對視著,一時說不出半句話,千樣心思萬種情懷,經由迷離的視線傳遞著。


  良久良久,劉尚霖依然不眨眼的望著鍾令怡,鍾令怡發覺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她平靜的心湖裏徐徐地激推起一粼粼一道道的波瀾,開始感受到悸動。


  於是鍾令怡慢慢闔上眼,一陣陣幸福的感覺侵蝕著她那逐漸枯渴的心,她彷彿看到一輛遊覽車衝過濃鬱的防風林之間通往海濱的路,在沙灘上拖著一張沙網,一對海鷗衝出沙網,在藍麗的天空與靛藍的海面之間翱翔。



 (本篇小說發表於1971318日 中華副刊  全文5018字   文字繕打:廖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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