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歸根  黃瑞田


          


                 原載《純文學》月刊  第十卷  第二期  19718月出版


 


  下了火車,踏上故鄉的泥土,一股富有生命力的熱流,沸騰了彭永生的心;故鄉的泥土馨香,不因為五十個年頭的遞嬗而變質,只不過是更加的醇美。


  五十年,不是一縷淡淡的青煙,卻比淡煙化散得更快;一舉手,一投足,棕色的童髮已經白髮皤皤,繃得緊緊的額頭也失去了原有的張力,而皺成遠山的梯田。


  彭小平攙扶彭永生走出火車站。彭永生停下腳步,拄著柺杖,挺起彎駝的腰,驚異地望著火車站前面高聳的樓房,讚嘆的對彭小平說:「變得太多了!」


  「爺爺,萍鎮沒有苑鎮熱鬧。」


  「你應該將五十年前的萍鎮和今天的萍鎮比較才對。」


  「我才十八歲。」


  「你第一次來萍鎮?」


  「我唸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你說過要帶我到萍鎮玩,我記得很牢,」彭小平笑著說:「萍鎮有什麼好玩?沒有苑鎮熱鬧。」


  「萍鎮是我們的故鄉,故鄉的泥土最香,故鄉的景物最美,故鄉的水最甜。」


  彭小平強調的說:「爺爺,我是在苑鎮出生長大的。」


  彭永生苦笑著:「我們的感受不一樣,我很興奮,你卻無所謂。」


  「好奇能不能算是興奮?」


  「問你自己才知道。」


  「萍鎮好在哪兒?」彭小平不服氣似的。


  「五十年前,火車站只是一間窄小的木屋,現在蓋成了觀光型的站房。車站前面,過去只有幾十棟茅屋。唉!雖然景物陌生,故鄉總是親切的。」


  「大概沒有人認得爺爺了。」


  「我離開萍鎮那年出生的人,也有半百的年紀了。」


  「爺爺還認得去虎林坪的路?」


  「以前車站前面是石子路,現在不但拓寬了,還舖上了柏油。」彭永生咳了一聲說:「路和人的容貌一樣,改變得很快!」


  「離虎林坪還多遠?」


  「遠囉!要走兩個鐘頭。」笑,像一把雕刻刀,仔仔細細地刻畫著彭永生的臉:「年輕的時候,走得快,一個鐘點就走得到。」


  彭永生開朗的臉,陰沉了下來,他的心是一個繭,往事像一隻蟄伏已久的蛹,蛻化成一隻蛾,啃咬著堅韌的絲売。他對彭小平感到抱歉,所謂走得快,是當年逃亡的速度;他還記得在路上絆了一跤,扭傷了踝關節,沒有治好,還成了瘤塊,迄今還沒消去。


  「虎林坪的人,誰還認得我?」彭永生悲切地想著:「假如吳大元還活著,他也認不得我的容貌了,除非我提起那件事,才能打破五十個年頭積成的陌生牆垣。」


 離開故鄉時,是晚霞燃燒得很旺的傍晚,吳大元匆忙的來到彭永生的家裏。


  「你還是快點趕路吧!」吳大元說:「走得越遠越好。」


  「在外鄉,我沒有親友。」彭永生的眉梢,皺成一隻蝌蚪。


  「你願意在牢籠裏落腳?」吳大元搖搖頭說:「要是被官府裏的人捉了去懲辦,免不了一死。」


  「可是……


  「你走就得了,」吳大元嚴肅的說:「除了你我,誰也不知道你走了,只有你才知道你的下落。」


  「我還是不能走……


  「你的父母死了,沒有兄弟姊妹,自個兒往外跑,誰也不會干涉你,怎麼不能走?」


  「這地方太可愛了。」


  「可愛?」吳大元笑態彆扭的說:「誰會原諒你犯的錯?」


  「你……」彭永生被蜂螯了一口,說:「難道你也不能原諒我?」


  「我為什麼要協助你走?」


  彭永生依依不捨的說:「我會將行蹤告訴你。」


  「不能這麼做,你會為我帶來麻煩,」吳大元抵掌說:「到了陌生的地方,你就沒有罪了,你可以獲得新生的。」


  「疤痕不會自然的消失,」彭永生好像看到一艘航向遠洋的舢板:「什麼時候再見?」


  「希望不是訣別。」吳大元補充的說:「幾十年後,我們也許有見面的機會。」


  「需要幾十年嗎?」彭永生茫然的說。


  「時間會使人淡忘往事。」


  「有一些事會成為歷史,被人們流傳著。」


  「只有你我知道你做了什麼事,別人只能抱著懷疑的眼光看你,有些人甚至不聞不問。」吳大元肯定的說:「真正會管這件事的,只有辦案的官員。」


  彭永生怔忡的說:「我走了,突然的失蹤,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單身漢像鳥兒,只要有樹,就有棲息的地方。」


  「我的房舍,就麻煩你照顧了。」


  天色更加的昏暗,有一羣歸鳥從天空飛過去;彭永生詛咒那一羣鳥為他勾起了哀愁。鳥兒歸巢,彭永生要離開棲所,一幅對比的畫面,強烈的印在吳大元的心上。


  「不要再喝酒,你喝掉了田產,喝盡了前途,成為酒的奴隸。」


  「直到我們再見前,我絕不再喝酒,酒是真正的罪人,」彭永生痛心的說:「喝酒亂性,才會幹出殺人滅口的殘酷勾當。」


  狼來了,吳大元催促小羊:「不要再提往事,走你的路吧!」


  「將來會再見面時,我們要喝酒。」


  「我會埋一罈好酒,等待你回來喝。」


  「酒存放得越久越香醇。」


  吳大元再度叮囑著:「在外地不要喝酒,故鄉是喝酒的好地方。」


  彭永生淒涼的說:「我會回來的。」


  「風聲很緊,快走吧!」吳大元淒楚的說完,緊緊的咬住下唇。


  彭永生不再猶豫,提著一個小包袱,跨出家門,走了二十來步,回顧吳大元,只看到吳大元灰暗的背影。


  吳大元背對著彭永生說:「離最後一班火車,只有一個鐘頭罷了,如果趕不上這班車,明早才走得成。」


  沐著暮色,望車站趕路;鄉村的夜來臨得特別快,月亮來不及照顧沈睡的大地,只有星星,細數著寂寞的芒葉。


  彭永生左腳匆右腳忙的走著,看不清腳下的情況,絆了一跤,只覺得踝關節微微作痛,迨至車站時,火車已經進站。


  「到哪兒去?」彭永生面臨抉擇的關頭,南下?北上?何去何從?


  火車的終點是苑鎮,彭永生買了一張到苑鎮的車票,直到次晨才到達苑鎮,要下車時,才發覺踝關節腫痛了。


  在苑鎮的火車站徘徊了一個上午,才挾著包袱沿著一條行人較多的路往東走,尋求一份糊口的工作。


  一個擁有幾百畝地的地主,收留他為傭工;他因此有了立業的基礎,雖然這個基礎很薄弱,經過多年的努力,使他有了更安定的生活。


  彭永生在苑鎮的幾十年當中,無時無刻不受到良心的譴責,他矇騙了苑鎮的人,以及自己的妻子兒女,他惦念吳大元的形影,一如顧鏡時見到自己的臉孔一般鮮活。童年遊伴,彼此相視長大,雖沒有兄弟名銜,彼此的感情卻比骨肉更篤厚。彭永生殺了人,吳大元雖然極其忿怒,甚至想割席而去。想到彭永生自幼失去怙恃,在行為上難免有失檢之處,所以就予以寬宥,只希望彭永生不貳過。至於彭永生變賣田產,置心於杯瓶之間,吳大元只恨沒有十張嘴巴來勸解。他無處不為彭永生著想,不希望彭永生因為犯了重大殺人案就斷送前途,就勸彭永生遠走高飛。


  汽車與行人在萍鎮的街道川留著,彭永生和彭小平在火車站廣場觀望了一陣,彭小平遲疑的問彭永生是不是要走路去虎林坪。


  「搭車去。」彭永生說。


  「計程車?」


  彭永生心疼的說:「應該有客運車。」


  彭小平攙扶彭永生走到車站前面一家冷飲店前,問明了客運車站址。


  彭永生問正在切西瓜的女店員:「有沒有開往虎林坪的車?」


  「萍鎮沒有虎林坪這個地方。」


  一個老頭坐在角落裏吃清冰,說:「新復里,就是從前的虎林坪。」


  上了客運車,彭永生坐在南面靠窗的位置,彭小平緊緊的偎著,像彭永生的安全帶;車子向東馳騁,車外的景物呼呼而過,留給彭永生和彭小平陌生與模糊的感覺。


  彭永生對彭小平說:「變得太多了,五十年沒回來,只有山沒有變。」


  坐在彭永生前面的一位中年農人回過頭,投兩股疑惑的眼神給彭永生。


  彭永生趁機問:「離虎林坪還多遠?」


  「快到了,」中年農人問下去:「去虎林坪找誰?」


  「認識吳大元嗎?」彭永生說:「我到他家喝酒。」


  「吳大元死了。」中年農人惋惜的說:「他是個好人。」


  「好人也有壞透了的時候。」彭永生說。


  「爺爺以前都說吳伯公是個好人。」


  「我沒有提過他的壞處。」


  彭小平搖搖頭說:「我聽不懂爺爺的話。」


  彭永生指著彭小平說:「有些值得我後悔的事,不便告訴你。」


  彭永生的內心,隨著車子一尺一寸的接近虎林坪而怯懦,他覺得自己是坐在囚車裏;在他的耳朵裏,心跳比汽車的引擎聲還響。


  客運車不知停了多少個招呼站,才到一個村莊,坐在彭永生前面的中年農人起身下車,彭永生和彭小平也跟著下來。


  彭永生搖搖頭說:「不像虎林坪。」


  中年農人提醒著:「這兒是新復里。」


  遠遠地傳來忽高忽低的警車呼嘯聲,彭永生的心隨著激盪、震撼。在直覺裏,五十年前由他扮演的滅口懸案就要偵破。


  中年農人指著馬路北邊的一條岔路說:「由這條路往前走,有個寬廣的曬穀場,曬穀場東北角有一條小巷,巷的盡頭就是吳大元的家。」


  「五十年前,只有十幾戶人家住在虎林坪。」


  警車咻呼咻呼的嘯聲由東邊越來越近……


  「新復里在苑鎮不算小。」中年農人說。


  彭小平攙扶彭永生過馬路;五個小孩也正在過馬路……


  一輛由東邊飛馳而來的計程車,為了閃避五個小孩,撞倒了彭永生,還從彭小平的胸部輾過去,然後消失在路的拐彎處。


  警車的呼嘯聲更近了。


     (全文3287字,文字繕打:廖家慶)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黃瑞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