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山  (十之八)


             文.圖:黃瑞田


      (原載民國六十四年一月十六日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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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您好。」山胞走到我面前時,我以親切的口吻說。


     他似乎聽不懂國語,冷漠地望著我們,遲疑了一會兒,他把長矛往地上一插,用生硬的日本話說:「你們從哪兒來的?」


    人與人之間,彼此能以語言溝通,再大的隔閡也能打破、消除,我歡忭的說:「阿里山!」


    中年山胞皺了眉頭,黑褐的皮膚像罩了一層陰霾,搖搖頭,表示不相信我們來自阿里山。


    我說:「我們走了六天才到這兒。」


    中年山胞驚異地望著我們,從他的眉宇間,流露出好奇的神采:「有路通到阿里山?」


    「沒有,」我說:「我們經歷了許多危險才到這兒。」


    「為什麼要來這裡?」中年山胞又恢復了冷漠的面孔:「我們不歡迎外來的人。」


   一股失望的況味,浮上我的心頭,我把剛才跟山胞談話的內容,告訴施偉信、魏中宏和官新河,他們也一時拿不出充分的理由和這位山胞相信我們並沒有惡意。


   中年山胞問:「剛才你們沒有發現山麓那座尖頂的石堆?」


   「看到了。」


   「為什麼你們還敢冒死越界?」


   機警的施偉信說:「我們不知道你們的規定。」


   「不管你們知道或不知道,你們還是要按照我們的規定,凡是日本人,進入我們的部落,一律不饒命……。」


   我岔了一段話:「我們不是日本人……。」


   「哦?」中年山胞停頓了一會兒,表情和善了許多,說:「石堆上的頭骨,是日本人的….,當然囉,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的年紀還小,對日本人的印象很糢糊,剛才聽你會說日本話,我以為你們是日本人,請問你們來這兒有什麼事?」


   我計從心來的說:「我們要拜見你們的酋長。」


   「跟我來。」


   中年山胞拔起長矛,轉身就走,他的皮膚後面有護腦用的垂下物,身材並不高,卻很碩壯,腳步穩重而有力,我們跟在他的後面,越走越落後。


   走出竹林,再進入一片栽培得相當整齊的臺灣赤楊,越過赤楊林,一條溪澗豁然開朗在眼前,簡陋的棧道,凌空躺在澗上逍遙,中年山胞把長矛擔在肩上,兩手往兩側平伸,絞住長矛,身體成「十」字的在吱吱叫著的棧道上搖晃地走著,從他走路的姿態看來,是習慣使他得以從容。


   中年山胞過了棧道,在對岸回頭說:「一個一個過來,比較安全。」


   「我先過。」我說完,深呼吸了幾下,消除了點緊張的心情,將背包紮緊,在調整背帶的時候,摸到了衣袋中的維納斯銀像,一種說不出的力量又產生了,然我抖擻精神,就壯起膽子,走過用孟宗竹搭成的棧道。


   「真險,」我揩著額汗,手帕已經好幾天沒洗了,汗臭味很濃,接著問中年山胞:「這條是什麼溪?」


   「馬霍安溪。」


   「馬霍安溪……?」我不敢確定地說:「是不是馬霍拉斯溪?」


   「我們的部落從馬霍安社遷出來,馬霍安社在這條溪的東側,」中年山胞肅穆而得意的說:「部落裡老一輩的人,都很懷念馬霍安社。」


    魏中宏和施偉信都安全的走過棧道了。


   「你們的部落,離這兒多遠?」我問。


    官新河往棧道踏了一步,又縮回去,魏中宏帶著詼諧的口吻說:「新河,你好像在過奈河橋。」


    官新河在對岸說:「我怕會摔下去!」


   「誰不怕會摔下去?」魏中宏說:「祗要你心裡沒鬼,再險的橋也奈何不了你的耗子膽!」


    官新河被激得腳癢,一鼓作氣的說:「大丈夫,過給你看。」


    話音一落,棧道又吱吱地響,官新河小心翼翼的走著。


    中年山胞沈默了一會,從胸布裡掏出一粒檳榔,塞進嘴裡說:「我們的部落,離這兒不遠,嚼一粒檳榔的工夫就能到。」


    布農族的山胞喜歡嚼檳榔,在他們的住地附近,多半種有檳榔樹。


    官新河走到棧道中間停下來,直嚷著:「這樣險的橋,叫我怎麼過?」


    我偲偲的說:「你已經過了一半,還過不來,為什麼剛才不乾脆不過來,幹嘛站在哪兒提心吊膽,自討沒趣。」


    魏中宏說:「走到一半,與其退回去,倒不如過來好些。」 


    官新河抿緊嘴,步步危機似的走過來,才喘了一口氣說:「我不敢走第二次。」


    中年山胞吐了一口暗紅的檳榔汁,莫名的指著官新河問我:「他說什麼?」


   「他說不敢再走那座橋。」我笑著說。


    中年山胞哈哈的笑起來,突然嘎住,咳了幾下,才把鯁喉的檳榔渣吐出來,然後不聲不響地引領我們走過一片龍爪稷閣和一坡檳榔林,錯落的板岩頂房屋,才展現在對面的山腰,一種再履塵世的新鮮感與親切感使我的心田萌生還鄉的喜悅,雖然山胞的住屋相當簡陋,但已足以勾起我思家的念頭,我忍不住再掏出維納斯銀像,走在前的中年山胞彷如蘭芝的化身,我有即將回到家裡的那份激越情緒在血脈裡湧動,我搖攝著童年舊事,像從兩旁晃過的景物一般,一幕一幕的跳接,我也不嫌往事的冗長,卻恨不得擁有冗長的童年,無奈童稚的笑語在回憶的漩渦裡也挾帶著惋惜與憂傷。


    走進部落的巷衖,婦女山胞和小孩倚在門口好奇的對著我們指指點點。婦女僅佩用附有帶子而略成四角形的胸布,有線條的橫幅繞著婦女的腰,使她們免於羞怯;裹腿為近於方形的布,將其上緣以帶子紮結在腿上,下邊散而不結;她們不但皮膚黝黑,咧嘴笑的時候,似乎在炫耀她們用檳榔染在牙齒上的一層褐黃;一群好奇的小孩,嘰哩咕嚕的跟著我們走。


          (這篇小說的電子稿,是由朵拉美女義務打字,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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