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奧斯威辛集中營 黃瑞田
2017年5月25日 刊登於更生日報副刊
http://www.ksnews.com.tw/index.php/news/contents_page/0000999282
前天(23日)新竹私立光復高中校慶變裝活動中，某班在導師化裝的希特勒帶領下，化身納粹警衛隊遊行，引起以色列、德國駐台代表嚴正抗議，我國總統府及教育部緊急向相關國家致歉，光復中學也因此被拔掉優質高中認證，並扣除明年全額獎助款兩百萬元。
由這事件可以看出光復高中對歷史教育的輕忽，以及對二次大戰大屠殺事實的無知。
每年一月二十七日國際大屠殺紀念日暨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紀念活動，都會在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舊址舉行，二○一七年是第七十二週年。
在第七十二週年紀念前一個月──二○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新竹市私立○○高中舉辦變裝遊行活動，某班學生經過兩輪表決，選擇以納粹黨衛軍為主題，並由導師裝扮希特勒引領遊行，此舉引起以色列與德國駐台代表處的嚴正抗議，我國總統府及教育部隨即出面道歉，並對○○高中做出懲處。輿論也對○○高中忽視二次大戰歷史的傷痛予以嚴厲的批判，甚至歸結為師生無感與無知。
其實，問題重點在於我們的歷史教材，對於二戰大屠殺只是輕描淡寫，沒有探究其動機及對民族文化、受害者個人生命、人權、加害者人性及社會結構瓦解的負面影響，甚至連「奧斯威辛」(Auschwitz又譯為奧許維茲)這個名詞都沒聽過，要叫這班師生如何產生悲憫的情懷？
奧斯威辛是位於波蘭第二大城克拉科夫(Krakow)西南六十公里的一個小鎮，它是歐洲鐵路交通匯集之處，被納粹德國黨衛隊領導人希姆萊選定為設置集中營的絕佳地點，在一九四○年四月二十七日，下令開始建造集中營。後來，由於從歐洲各佔領國運來的囚犯、俘虜及猶太人數量不斷增多，原有集中營設施不敷容納，又陸續在鄰近建造比克瑙營、及包括四十五個分營的莫諾維策營，總面積達四十平方公里，因管理局設在奧斯威辛營，所以統稱奧斯威辛集中營。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奧斯威辛集中營被蘇聯紅軍攻破，掌握了許多納粹黨衛軍的大屠殺證據；一九四七年七月二日，波蘭政府把奧斯威辛集中營改為紀念納粹大屠殺的國家博物館。聯合國教育科學文化組織於一九七九年將奧斯威辛集中營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之後，從世界各地不遠千里而來參訪奧斯威辛集中營的人，絡繹於途，有的是集中營倖存的囚犯及家屬、有的是集中營罹難者的後代子孫、有的是研究集中營的文史專家，而為數最多的是懷著悲憫之心的觀光客。
我們的三十七人旅行團來到奧斯威辛集中營停車場時，已經比預約的下午四點晚了二十分鐘。領隊陳導在大家下車之前透過無線耳麥說：「如果你有特別的禁忌、敏感體質、膽小或其他個人因素，要放棄參觀集中營的人，請留在車上，等候大家回來。」
團員小妍是自己由阿姆斯特丹飛到布達佩斯中途入團的散客，她來過奧斯威辛集中營三次，都不敢入內參觀，這次，她決心要試膽。
陳導帶著我們買票進入集中營驗票口，接受安檢之後，為了避免無線頻率干擾，換上集中營提供的無線耳麥接收器，由另一位波蘭女婿身分的中國導覽員小張，帶領我們展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見證行程。
我們先來到最具諷刺性的鐵雕大門，上方的波浪形招牌，鏤空寫著德文「ARBEIT MACHT FREI」，意思是「勞動才能自由」，然而，當年被押送走過這道門的囚犯，幾乎都無法獲得自由。這塊招牌是納粹黨衛軍命令囚犯設計鑄造的，設計者故意將第三個字母「B」上下倒置，表達內心的不滿，卻沒有被黨衛軍發覺。這座將近五公尺長、四十公斤重的招牌，曾在二○○九年九月十八日被五個小偷聯手竊走，鋸成三段要拿去變賣，幸好被及時找回，修復之後新掛上。
進入鐵雕門內，裡面有二十八棟兩層的紅磚樓房，原本是波蘭軍用彈藥倉庫，非常堅固，被納粹黨衛軍領導人希姆萊相中，於一九四○年四月二十七日下令改建為集中營，營內增設四間毒氣室、四十六座焚屍爐和地下屍窖，原有的二十八棟倉庫，改裝為囚犯營房，每一棟能關一千個人，一共能關押兩萬八千人。除此之外，又在附近增闢比克瑙集中營和莫諾維策集中營，總面積廣達四十平方公里，指揮中心就設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從一九四○年四月到一九四五年一月期間，有一百三十多萬人被關在那裡，其中一百一十萬人被毒殺。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蘇聯紅軍攻克奧斯威辛集中營，救出七千六百五十名倖存者(其中有一百三十位兒童)，每個人都瘦得皮包骨，露出驚恐的神情。尤其在毒氣室內、室外，許多來不及火化的扭曲、全裸的屍體，堆疊一起，看在身經百戰的蘇聯紅軍眼裡，無不感到驚懼。
在蘇聯紅軍到來之前幾天，納粹黨衛軍知道即將戰敗，開始有計畫的毀滅屠殺證據，但是適逢冬季嚴寒，屍體都凍得像石頭，不易搬移，鐵路交通也因為下雪而中斷。蘇聯紅軍在各棟營房搜索，搜到了七點五噸的頭髮、一萬四千條用人髮編織的毛毯、四萬五千雙鞋子、三十五萬件女裝、二十公斤金牙，還有堆積如山的瓶罐、眼鏡、義肢，這些數不清的罹難者遺留的物品，是納粹黨衛軍惡行的鐵證。
小張帶我們走進一棟營房改裝的展覽館，上樓的每一道階梯都被踩踏成波浪狀。上了二樓，小張先站在一面牆前面，指著牆上以奧斯威辛為中心的地圖，介紹納粹黨衛軍如何在歐洲十四國佔領區搜捕猶太人，然後用火車集中運送來奧斯威辛集中營。如果納粹黨衛軍不分散人力到佔領的十四國搜捕猶太人，二次大戰德國應該不至於戰敗。
接著，我們來到另一間展覽室，牆上張貼著許多放大的黑白照片，這些照片依照時間、地點的順序張貼，小張以看圖說話的方式敘說納粹黨衛軍如何去搜捕猶太人，再用火車運到奧斯威辛，下車後先篩選出身強力壯的人送進工廠當苦力，其餘的老弱婦孺就以旅途勞頓，需要集體淋浴為藉口，騙他們脫光衣服，送進毒氣室集體毒殺。
看完了照片、聽過了解說，大家對猶太人被屠殺有了初步的認識，除了深深同情之外，還有莫名的恐懼，接下來，小張就帶我們去參觀罹難猶太人的遺物。
首先，小張在靠窗的一個小展 示櫃前停下來，指著裡面傾倒的鐵罐及淡藍色的塊狀結晶體說：「這個罐子裝的是齊克隆B(Zyklon B)，這是非常有效的除蝨、殺蟲藥劑，納粹黨衛軍用它來毒殺猶太人，別小看它喔，每罐可以毒殺兩千人。」然後，小張走到另一個大型櫥窗，指著成堆的齊克隆B空罐，說：「裡面有上千個空罐，各位算一算，這些空罐，曾經毒殺了多少猶太人?」
我沒有算，我只是痛心的想著：納粹黨衛軍為什麼把猶太人當頭蝨，要除之而後快？
接下來，循著動線，參觀一個又一個大型展示櫥窗，分類展示：有日常生活用的瓶罐杯盤、柺杖義肢、眼鏡、大人穿的鞋子、小孩穿的鞋子、提包、行李箱等等，每一種都堆積如山。每一個漱口杯、每一枝柺杖、每一副眼鏡、每一雙鞋子，都是一條消失的生命。我在童鞋堆前面停留許久，心想稚子何辜，他們的人生才走了一小段，生命就莫名奇妙的被斷送在這兒。
導覽員小張停下腳步說：「等一下我們要去參觀被剪下來的頭髮，請各位注意，為了表示對往生者的尊重，頭髮展示櫥不可以拍照。」
我們走到另一個展覽室，那個櫥窗比其他的大三倍，裡面堆放的頭髮像小山脈，這些頭髮歷經七十多年，已失去金色的光澤，呈現出灰黃或褐黃，一綹一綹的交纏一起，每一綹曾經連繫著一條寶貴的生命，大家都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
小張說：「納粹黨衛軍把猶太人毒殺之後，就由特遣隊將女人的頭髮剪下，做為織造毯子的材料；他們從遺體取下項鍊、戒子、手環，拿去變賣；他們每天撬開死者的嘴巴，用鉗子拔下來的金牙套，可以熔成二十公斤金塊。我們眼前這些頭髮，有七點五噸重，這是蘇聯紅軍改陷奧斯威辛時，納粹黨衛軍來不及運走的，」導覽員停下來深吸一口氣：「還有一萬四千條用頭髮織成的毛毯也來不及運走。」
要多少人的頭髮，才能累積成七點五噸？要多少人的頭髮，才能織成一萬四千條毛毯？好駭人的數字。
納粹黨衛軍認為猶太人很懂得做生意、什麼錢都想賺，所以要將他們的身體充分利用，除了身外之物及頭髮，身體的脂肪也刮下來製造肥皂，也把皮膚剝下來作手套和燈罩，焚燒後的骨灰，有一部分過去德國當肥料。
離開頭髮展示櫃，我們每個人心情都十分沉重，低頭沈默不語的跟著小張緩步下樓，在棟距之間慢慢的行走。小張邊走邊繼續介紹戶外設施：防止囚犯脫逃的瞭望台、高壓電線圍籬、絞刑架……每一樣設施的設立，都是為了奪取猶太人的生命。
小張帶我們走進一間昏暗的房間，光源來自天花板四方形的天窗。他站在天窗底下，面向我們，先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然後輕聲的說：「各位，我們現在所站的地方是毒氣室，這是全世界怨氣最重的地方，有成千上萬的猶太人在這間毒氣室裡面失去生命。」小張的聲音有點顫抖，使人不寒而慄：「當年每一批上千個即將被毒殺的猶太人，並不知道自己死期將到，黨衛軍廣播要他們集體到『浴室』洗澡時，在『浴室』外面有美麗的女子樂隊演奏輕快的歡迎樂曲，使他們失去戒心。他們排隊走進『浴室』的穿堂過廳，每人都可分配到一個小櫥櫃和一條毛巾，隨即被要求脫光衣服，將衣服放進櫥櫃，並叮嚀熟記櫥櫃號碼，洗完才不會拿錯衣服，這些叮嚀讓囚犯們徹底失去戒心；當全體囚犯走進『浴室』之後，厚重的橡木大門立刻被關上，黨衛軍隨即從天窗灌進齊克隆B的毒氣，『浴室』裡的猶太人，開始咳嗽、驚慌嘶聲尖叫、呼天搶地的呼號，幾分鐘之後就一片死寂……各位，請看看牆壁上的白色線條，那是囚犯們垂死掙扎的抓痕，不僅如此，垂死掙扎時，會互相抓來抓去，所以每一個死者身上，都有殷紅的、還淌流著血水的抓痕。」
小張停頓了十幾秒，移動腳步，往右邊房間走去，繼續說：「納粹黨衛軍從囚犯中選出選出八百人左右組成『特遣隊』，負責處理毒殺之後數目龐大的屍體。在黨衛軍監督之下，特遣隊員戴著防毒面具，有的負責先抽出『浴室』裡的毒氣，有的用強力水柱沖洗屍體的脫糞及血水，有的負責剃下女人的頭髮，有的取下每一具大體身上的金飾，有的敲下黃金牙套時，牙床還會流出鮮血，有的將掠奪過的屍體抬到焚屍爐旁等候黨衛軍最後檢視，有的將檢視後的屍體抬進焚屍爐，有的負責清理骨灰……」
小張的解說，讓我們更進一步了解納粹黨衛軍縝密的滅絕計畫：「特遣隊與其他囚犯是隔離的，他們受到的優待是可以吃得飽，因為吃飽才有體力做搬運屍體的工作。黨衛軍為了不讓特遣隊說出真相，在他們任務執行幾個月之後，就會被新的特遣隊毒殺毀屍滅跡；奧斯威辛前後總共有十二個特遣隊，前面十一個特遣隊都在工作數月後被後任滅絕，第十二特遣隊在一九四四年十月蘇聯紅軍進襲時，趁機暴動，炸毀一個焚屍爐，隨即被鎮壓，有少數倖存，才揭露了納粹黨衛軍的惡行。」
小張帶我們到隔壁房間，兩座磚砌大爐在眼前，他說：「這兩座是焚屍爐，被毒死的猶太人，身上的金飾被搜刮之後，就會被送進焚屍爐火葬，焚化後的骨灰，本來運回德國當肥料，由於被毒殺的人太多，來不及輸運，後來就用卡車運到距離集中營數百公尺遠的維斯瓦河邊，將骨灰倒進滾滾河流中。
參觀到這裡，每個人的驚愕都已經到了崩潰的臨界點，任誰都無法相信自詡為最文明、最高貴的德國人，竟然會做出最殘酷、最野蠻的滅族屠殺行為。這時小妍走過我面前，我看到她雙眼紅腫，不斷的拭淚。不止是她，很多團員的眼眶也是紅紅的，我的視線是模糊的。
回程走向出口途中，小張繼續說，從事後發現的照片，可以看到那些受過良好教育、本性善良的德國農夫、教師、商人、木匠、泥水匠、公務員，當他們當了黨衛軍之後，卻變成殺人如麻的劊子手，與之前的身分判若兩人，他們白天依照計畫屠殺數以千計的猶太人，晚上卻可以若無其事的唱歌跳舞同樂，簡直是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小張又說：「今天的參觀只是一個見證，期待各位能把所見所聞傳達出去。各位不要忘記，那七千六百五十個倖存的猶太人，離開奧斯威辛集中營之後，如何修復受傷的心靈？如何勇敢回顧集中營裡的苦難？如何建立人與人之間的互信？」
猶太哲學家阿多諾對納粹黨衛軍滅絕猶太人的殘酷行為深刻反思，他說：「奧斯威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他的意思是：經過了奧斯威辛屠殺事實，還寫詩來稱讚這個世界的美好，那是對自己不誠實、對世界虛偽、對人類苦難的漠視。
奧斯威辛集中營大屠殺是人類慘痛的歷史，倖存者Olga Horak說：「忘記過去，是對受害人的侮辱。」她補充說明內心的感受：「很多人叫我忘記過去的仇恨，為未來而活。我可以為未來而活，不要活在過去，但過去活在我心裏面啊！」
二次大戰猶太人被納粹德國屠殺了六百萬人，其中一百一十萬人死於奧斯威辛集中營，使得奧斯威辛這個四萬多人的波蘭城鎮，也因此背負了二戰歷史的臭名，甚至成為世界上最不快樂的旅遊景點。踏著沈重的腳步走出集中營，我內心有一個懸念：身為猶太人的卡夫卡如果不早逝，是否也會命喪奧斯威辛集中營？卡夫卡的三個妹妹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遇害之後，屍骨何在？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