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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九年七月七日上午八時十分,我攻上了三九九七公尺高的玉山主峰;八點十五分,一架空軍T33教練機,在東峰與主峰之間的山谷訓練飛行,我們向他們搖旗吶喊,駕駛員看見了,立即轉向,拉高機頭,朝我們飛來,從我們頭上約一百公尺掠過,巨大的引擎聲,在峰與谷之間隆隆迴響,把我們登頂成功的興奮,帶到了欣喜若狂的頂點。而最令人感動的是這架教練機,竟然去了又回,掠過主峰三次!這種經驗,大概只有我們這一隊才有。


    那年,我未滿十八歲,就讀新竹師專三年級,暑假中全班都要去成功嶺接受大專集訓,不能參加救國團暑期青年活動。為了突破救國團的限制,在五月中旬,班會決議在集訓之前,請導師吳朝輝教授、生物老師郭方端教授,組成「玉山植物調查隊」,帶領同學們去征服玉山。在五○年代,這個活動是個「壯舉」,尤其兩位教授對於學生安危的擔當,更是令人感動與敬佩。


    征服玉山的決議確定之後,立刻分組籌備。尤其排雲山莊,暑假都只提供救國團營隊住宿,我們就想個變通的方法,透過學校教官聯繫,掛名救國團營隊,而且是那年暑假攀登玉山的第一隊。經過將近兩個月的籌畫,終於在 七月四日 成行。


    七月四日 從新竹搭火車南下,抵達嘉義,已經傍晚,全班投宿在火車站附近的旅社。 七月五日 一早,吃過早餐,大家就提著行李到嘉義北門火車站,搭乘九點出發的登山火車。那時候,要前往阿里山旅遊,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搭乘登山火車。登山火車十分簡陋,連廁所都沒有,速度慢吞吞的,有人內急,跳下車撒一泡尿,還可以追上火車。登山火車搖搖晃晃的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越過一座又一座橋樑,車窗外的林相變化與景觀,帶給我們一幕又一幕的驚奇。到達奮起湖時,已經十二點多了,火車必須在這兒會車、加水,也讓旅客下車用餐、如廁。下午一點,火車繼續往上行駛,在三點三十分,才抵達阿里山。我們先到阿里山閣賓館,辦好住宿手續,就到阿里山的景點參觀、遊覽。


    七月六日 清晨四點多,大夥兒就被叫醒,盥洗、整理行裝,五點多吃早餐時,來了兩位義務嚮導,他們是兄妹,在阿里山賣特產,知道我們有三十多人要爬玉山,路況不熟,就自告奮勇領路,我記得女的名叫阿嬌。吃過早餐,就就前往阿里山舊站,搭乘混合列車,經自忠、新高口前往東埔,這段林場幹線全長十點七公里,有三十四座橋樑,十三個隧道。我們從自忠到新高口這二點七公里的路程,坐在車廂裡,到了新高口停車時,就溜下來爬到車廂後面載運木材的車檯,當車子再度上路以後,我們在露天的車檯上面,不在乎冷冽山風的洗禮,只是盡情的欣賞四周崇山峻嶺的風光。每當火車穿越一座隧道之後,另一幕景色呈現在眼前時,就引起我們恣意的驚呼。可惜這段鐵路在民國六十七年前後,被拆除為新中橫公路的路基。不知道當年拆鐵路建公路是誰的主意?為什麼不把鐵路保留下來,讓遊玉山的人,交通行程有多一種選擇。


    上午八點多抵達東埔車站以後,開始了最艱難的行程。當年,從東埔車站到排雲山莊,路程有十一點八二公里,比起現在的八點五公里,足足多了三公里。山路比現在窄小簡陋,棧道也年久失修,步步危險,能通過這段十一點八二公里的考驗,都有撿回一條命的感覺。


    東埔車站到塔塔加鞍部,路程三公里多,走了大約一個小時。這段路,是楠梓仙溪林場運送木材的石子路,並不難走,只是,當運木材大卡車從旁邊經過,就揚起漫天的土塵。望向塔塔加玉山前山,龐大的山形橫阻在眼前,擋住了半邊天,這種視覺的震撼,改變了我對山的印象。嚮導指著山腰上若隱若現的小路,告訴我們將循著那條登山步道,前往排雲山莊。我想像著我們走在山腰,將會顯得多麼渺小,此刻,我們正要去征服它,那需要一股多麼大的勇氣與毅力啊!


    到了塔塔加鞍部,開始了一生中最大的挑戰。八公里多的路途,在一九六九年代,十分簡陋,路寬尺許,有些地方還被雜草湮沒,有的棧道木頭年久失修,搖搖欲墜。最近從電視上看見這條路,經過三十多年的整修,情況好太多了,沿途還有孟祿亭、西峰避難小屋等等休息區。一九六九年,這些設施連影子都沒有。


記得上了鞍部不久,就是「孟祿斷崖」,斷崖名稱由來是為了紀念美國人 孟祿 博士,他在 民國四十一年十月十二日 ,在通過這個斷崖上方的棧道時,棧道木頭突然斷裂,墜崖而死,當時取名為「夢露斷崖」,後來美國女星瑪麗蓮夢露走紅,為了與她有所區隔,改為同音的「孟祿」。通過孟祿斷崖時,大家無不戰戰兢兢,手腳並用的爬過去,情況真是驚險萬分。


    從孟祿斷崖往往前走約三公里,就可看到白木林。當年所看到的白木林,一株一株的白木,矗立在綠色草原上面,白綠相間,十分醒目。最近從電視上看到的白木林,殘敗不堪,已不復當年景象。


到了大削壁,更是令人腳底發冷。當年過大削壁的路也只有一尺多寬,通過時必須像壁虎一樣,雙手扶著削壁側行,一步一步橫跨,稍一不慎,就摔落萬丈懸崖下方的楠梓仙溪。「大削壁」的景觀是巨大的平整橫切面,而不是它的陡峭,後來被訛「削」為「峭」,失去了原有名字的意義。


    山路險峻難行,必須注意腳下每一步,也就無暇欣賞沿途風光,幸好海拔越來越高,空氣也越來越稀薄,走沒幾分鐘,就得停下來喘氣,因此,才能利用短暫的休息時間,觀賞路邊的花花草草,以及對面山崖的銀鍊般的飛瀑。


過了白木林,海拔超過 三千公尺 ,已是寒帶林區,見不到柳杉、檜木的影子,大多數是鐵杉、雲杉及冷杉;玉山箭竹則是玉山的優勢植物,雖然不高,卻佔據了喬木下方的空間。登山步道有一段穿過箭竹林,我們通過時還驚飛了一群金趐畫眉。


    行行復行行,隨著海拔的升高,感覺背包越來越重,休息的頻率也越來越多。


當排雲山莊在望時,我已經有點兒暈眩了。下午兩點二十分,我像酒醉般走進排雲山莊,卸下背包,就癱在大通舖上。


    休息了一陣子,等大家都到齊了,嚮導幫我們分配了床位,就帶我們到外面,為我們介紹排雲山莊的歷史及四周環境,還特別要我們注意排雲山莊的外牆,石材上面都用紅色油漆寫上阿拉伯數字。他要我們猜一猜,那些數字有什麼意義?大家猜了半天,還是個謎。


    於是,他先說排雲山莊的歷史。排雲山莊原名「白雲山莊」,日治時代是森林防衛哨,哨站的日軍補給不足,經常下山去搶劫塔塔加鞍部附近原住民的食物,在一個寒冷的夜晚,一群憤怒的原住民,上山把哨站裡的日軍全部殺死,過了許久才被人發現。終戰之後,哨站由嘉義縣政府接管,卻沒有派人照料。民國四、五十年間,遊玉山的人在這裡休息,天氣寒冷,必須烤火,一時找不到柴薪,就把門窗、床板、榻榻米,拆下來當燃料,以致殘破不堪。民國五十四年林務局編了一大筆經費,重新整建,五十六年八月落成,改名為排雲山莊。當時的建材都是先用卡車運送到塔塔加鞍部,再雇請山青背負到排雲山莊,工資以建材的重量核計,每公斤二元。每天一大早,就有山青到塔塔加鞍部挑選挑選較重的石材背往排雲山莊;有的山青每次可以背負五、六十公斤,一天來回兩趟。若背負的建材超過一百公斤,至少可得二百元工資。民國五十五年水泥工的工資,每天大約三十元,由此推算,山青雖然辛苦,所得卻很可觀。


    經過嚮導的解說,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牆上的數字,是那塊石材的重量。今年年初,我曾寫信問玉管處,確認那些紅色油漆數字是否還在?玉管處的答覆是經過多次修繕,那些紅漆數字已經不復存在,對於我提供的歷史典故,他們將會加以記錄。


    在嚮導的建議下,我們放棄了清晨攻頂看日出的計畫,因為不久之前颱風過境,攻頂的道路是否有損壞,他不清楚,為了安全,還是天亮後再上去。不過,時間才下午三點左右,他要帶我們去排雲山莊附近撿拾枯枝,讓管理員幫我們煮晚餐。


     七月七日 早上五點多,天就大亮了。吃過小米粥早餐,我們就扛起裝備攻頂。自排雲山莊開始,有一公里長的石階,這些石階和山莊的外牆一樣,都用紅漆標明了重量。走完了石階路,緊接著是碎石坡,過了碎石坡,「之」字形小路的兩旁,都是蜷曲的刺柏;而後是陡直的苦力坡,以前有人為了爬不上苦力坡而哭,所以苦力坡又稱為「哭坡」。過了苦力坡、小風口,再爬上一段陡險的兩尺寬坡路,就到了大風口。扶著鏽蝕不堪的鐵欄杆,舉步維艱的往上爬,我終於在八點十分抵達主峰峰頂,興奮的心情,真是「駭」到最高點。我們先到頂的十來人,朝著大風口的方向,大聲合唱胡適作詞的「上山」:「努力,努力,努力往上爬,我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擦……。」為後面的同學加油打氣。


    玉山主峰到底有多高,一直沒有定論。最早測定的高度是一八九六年的三九五○公尺,由日治時代「臺灣總督府臨時土地測量局」測出的,由於超過日本最高峰富士山,所以被重新命名為「新高山」。一九五七年,「美國遠東陸軍製圖局」來臺重測,高度為三九九七公尺。一九六七年八月八日,中國青年登山會,為了要完成于右任「葬我於高山上兮,望我故鄉」的願望,竟然在玉山山頂豎立三公尺高的于右任銅像,使玉山高度成為四千公尺。從此以後,攻頂的團隊,第一個到頂的人,都是于右任。直到一九九六年,才被一群有心之士破壞,留下基座,由玉管處樹立「玉山主峰」基石。


    在雄壯、高亢的歌聲中,我們看見一架在山谷中訓練飛行的T33教練機,在我們揮旗招呼下,三度飛過我們的頭頂,向我們致意。


    全體隊員到齊了,嚮導阿嬌兄妹介紹玉山主峰四周的其他山峰及各個山脈位置,然後就向我們告別,往東峰去了。


    我們的歌聲、談笑聲在沁冷的風中持續著。突然,有人發現在岩石隙縫中,有一隻棕色的老鼠在探頭探腦,大家立刻圍了過來。我撕下一小塊土司,放在岩石邊,牠遲疑了一下,無視這麼多人在看牠,就在我們面吃地那片土司。令我們不解的是那隻老鼠怎麼爬到三九九七公尺高的山頂?而且還活得好好的!郭方端教授推測:「這隻老鼠可能是登山客帶上來的,而老鼠就靠登山客的食物碎屑、果皮、果核維生。牠太餓了,一看見土司,就當場吃起來。等一下,可以留點食物放在石頭際縫裡給牠。」大家對這隻守護玉山主峰的老鼠,都有複雜的感受。在那個年代,只要看見老鼠,人人喊打,可是,這隻玉山主峰上的老鼠,在我們眼裡,卻是個「英雄」。試想:除了于右任銅像以外,有哪個人能夠在玉山主峰上面過夜?


    十點整,大家依依不捨的告別了玉山主峰之主──老鼠,往北峰前進,全程二點八公里,預計在中午到達。


從大風口順著主峰北側的碎石坡往下走,這段坡度很大的碎石坡,主要是黑褐色的片岩,經過長時間的風化,剝落成大小不一的銳利岩片,若不小心滑倒,可能會被割傷。


碎石坡長度大約 八百公尺 ,由大風口到谷底的落差至少 四百公尺 。到了谷底右轉一小段路,發現一塊長形木板,上面用黑色油漆寫的已經剝落難辨,大概是 民國五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 曾亨華等三人,運補糧食到北峰測候所,遇到大風雪的殉難處。再往前走沒多遠,又要往上爬 四百公尺 高,才能到達海拔三九二○公尺高的北峰氣象測候所。


那時候,白牆紅瓦的北峰測候所,有一位氣象員、兩位技工駐守,他們是台灣最高的住民,十天才能吃到一次新鮮的蔬菜,六個月才輪調一次。氣象員定時向台北氣象局發送氣象資料,技工負責張羅三餐、運補食物、乾電池、撿拾柴薪。他們的用水並不缺乏,因為測候所的屋簷都裝設集水槽,將雨水、雪水引入旁邊超大的儲水池裡備用。


北峰山形像雙峰駱駝的駝峰,測候所位在前面較大的駝峰,與主峰相對,可以看見主峰、大風口斜坡的全貌,平常我們在刊物上所看見的主峰照片,都是從北峰取景的。除了主峰以外,也可以看見東峰和西峰,視野非常好。


北峰後面的小駝峰,又稱為小北峰。從北峰到小北峰這一段不過兩三百公尺遠屋脊般的崚線,是由帶有蛇紋似的銳石組成的,既驚險,又奇麗,需要最細的心與最大的勇氣才能走完全程。我小心翼翼的攀爬斑駁著黑、白、經、黃、綠各色的岩塊,只要稍一不慎,就會墜入西邊風雲乍起的崖谷。西邊崖谷迷漫著溶溶的白雲,深不可測;東面則是八十度左右的陡坡,可以清楚的看見千百尺深的谷底,遍佈著碧綠的林木,兩邊山谷的氣候,迥不相同。


西側斷崖吹上來一陣一陣沁人的山風,轉眼間,崖谷裡漸漸上浮的嵐氣,越來越濃,像吸飽水的棉絮,抓一把在手中,就可以捏出水來。不一會兒,上升的雲霧,和山脊齊高了,而山脊像一座擋不住波濤的石堤,雲霧一波一波的從我的膝蓋以下氾濫而過,像瀑布瀉進山谷。當東邊的山谷,被注入半谷的雲霧時,一道彩虹在谷裡出現了。以前,彩虹,是高高的掛在半天空,而此刻卻蜷伏在我的腳下,目睹此情此景,我彷彿騰雲駕霧的神仙。


下午兩點,我們踏上歸途,從北峰下去山谷,再爬上大風口,使我們的體力幾乎耗盡;再由大風口回到排雲山莊,剛好趕得上看雲海及落日的美景。


首先,從山谷昇起了一陣陣的山嵐,沿著山坡往上升騰,等到遠方、近處的雲都飄浮在同一平面,雲海就形成了。突出於雲海的山峰,像海島,也像拋了錨的輪船,更像鯨魚的背鰭。夕陽西下,紅霞髹紅了風平浪靜的雲海。夕陽逐漸下沈,隱沒到雲海的下方,霞光就從一粼粼的雲隙往上投射,像一雙雙伸向天堂的手,給人天上人間的感覺。當雲霞漸漸晦暗以後,雲海開始波濤洶湧,黑夜也接踵而來。


那晚,我們在排雲山莊過夜慶功。 七月八日 早上五點,我們就從排雲山莊出發,要趕到東埔車站搭九點的火車下山。回程的路上,我留戀玉山的風光,走在最後面。趕到東埔車站,已經九點十分。


誰說火車不等人?玉山東埔的客貨混合火車,曾經等我十分鐘。


自從登過玉山之後,班上的同學個性更謙虛、內斂。因為在玉山主峰上面,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


三十三年過去了,年少征服玉山主峰的壯志雖已達成,但是,一幕幕景象,猶歷歷在目,只要讀到有關玉山的報導,我就會回到記憶的深處,再一次接受玉山靈氣的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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